顾青川沉默半晌,沉如乌云的面色稍稍霁和了些许,从壶中倒出茶水,一弯弧线落在杯壁,溅出的水滴沾湿了衣角。
“既然已经死了,便该放亡魂往生,你这般以寡妇自居,于他何尝不是一种拖累。”
“倘若不是遇到过你,我也不想以寡妇自居。”林瑜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便知他没听懂,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贵人多忘事,才几年过去,大人已经全不记得了。当初还在南京的时候,您嫌我粗鄙,给我送了几本《女训》《女诫》,上面说好女要卑弱,要守贞,要以夫为天,此生不得二心。大人虽然不曾亲自教导,却也常常督促,叫我深刻记在心里。”
过去许久,那些封建糟粕林瑜其实早就记不清了,只不过她觉得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顾青川听罢,握紧手中已经有了裂痕的白釉瓷盏,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饮尽盏中凉水。
林瑜寮房里的这盏茶是昨日傍晚烧好的,依着她素日的偏好,什么茶叶都没放,只把水烧开过。顾青川从前喝的不说都是名茶,却也颇多讲究,连泡茶的方式也有先后步骤。
等她到了身边后,有时也喝她常喝的清甜豆蔻水,又或者是这样的水,已经许久没有喝过。分明只是一杯白水,味道竟也不同当年,生涩发苦到了极致,含在舌尖,比过去这五年还要难以下咽。
林瑜见他拿着自己昨日喝过的杯盏,心底膈应,却也不想多说别的话。
“纵使夫君已经骨销黄泥,魂归酆都,我也为他守上一辈子。况且我和他还有一个孩子,昭昭今年也有了五岁,她也一直记得她死去的父亲。我们母女两个都会念着他,守着他,一生也忘记不了。”
提起那个男人,她的声音要轻柔许多,就连唇角也挂上了浅浅笑意,叫有些人看的眼眶起热,快要迸出火星。
她的话音才落,便有重重一声闷响,是顾青川手中的瓷盏放在了桌面。
他面色冷沉发青,先时冷却的白水入喉,盏中寒意似乎也随之沁入五脏六腑,令人不堪再忍。
他以正妻之礼将一具枯骨葬入宗祠,将她的灵牌摆入宗祠,五年来,一场好眠都未有过,而她却早与旁人成了亲,口口声声唤那人夫君?
胸中怒气腾起不迭,顾青川几时是好脾气的人,待要碎了桌上这盏这壶,可一抬眼,对面那女子又进了他眸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盘妇人髻,一只玉兰花银簪别在发间。面容一如过去清丽,只是变得可恶了许多。神情不喜不怒,静静坐在他对面,仿若事不关己。
原来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顾青川捏着壶柄的掌心倏尔松懈下来。
罢了,事已至此,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动怒,凭白给她增添笑料。
他拂袖起身,一字未曾多言,带着她丧夫守节这样天打雷劈的好消息,自行出了门去。
时候已经不早,出门时,一阵冷风瑟瑟。
林昭从远处的林子里跑了出来,小人儿身上的衣衫还沾了不少灰土,不曾想会在回房的路上遇到这个叔叔。
她远远地停了下来。
林昭小小年纪,却也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纵使他面上不显,她亦能感受到一些不寻常。昨日夜里还当他是要道谢的好心叔叔,现在却很警惕地盯着他。
顾青川到了她面前,蹲下身来,“你今年几岁?可见过自己爹爹?”
“嗯……”林昭把一个字拖了半晌,愣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话。
她不想回答一个陌生人,“天冷了,叔叔早点回去睡。”
小孩的防备心不比她娘少,转瞬就拖着哒哒的脚步声,从自己面前跑开了。
顾青川面前只有剩下泥土凹出的两个鞋印,不甚明显,他虚空比了一比,只有巴掌大小。
林昭在外边逛了好大一圈,这会儿口渴的厉害,回房后先要喝茶,翻开一只倒扣的白釉盏,才要倒水,就见旁边好端端的杯盏忽而响了一下,碎成一块一块掉在桌上。
她瞪大了眼睛,“娘亲——”
“这杯盏太旧了。”林瑜将她牵到一边坐下,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等林昭喝水的时候,拿出帕子在她额头擦汗。
“是不是逛累了?”
原本今早就是要走的,林瑜提了个心眼,什么也没带,先出门看过一遍,发现竟然有人隐蔽在寮房附近。虽只两三个人,要守住她们母女也绰绰有余。
“不累,就是有点儿热。”林昭很快回答,把杯盏递到她面前,“娘亲,我还想喝。”
林昭的身体素质很好,林瑜又给她倒了小半盏凉水。她喝完这一点儿,开始汇报情况:“我刚刚到了道观外,还想出去的时候,有几个大人拦着我不许我走远了,说娘亲会担心。”
她们当真是被人看住了。
原本的计划是孩子丢了去找孩子,现在只能作罢。林瑜想起今日见到了顾青川,眉心悄然颦起。
他早就在这里,却趁着今日突然过来,想必是他们二人对自己起了疑心,询问林家夫人时,由她说漏了何处。
一个人纵然改换了身份背景,可真正要同过去的自己完全划开界限,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