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去请大夫了。”容若慢慢解释,“入夏日头足,我在外头坐了会儿,不觉得凉。”
“你摸摸自己的手,都是冰的。”容瑾眉头又蹙三分。
“兄长,近半年过去了,你还在怪他吗?”容若撩起眼皮看着他,接着道,“奉之哥只是怕……”
“小若,”容瑾打断了他的话,垂着眼眸帮他整理披风,“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我没办法不去怪他,我一看见他的人就会想到他,想到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想到那天在刑场上……”
“兄长,我明白。”容若轻轻在容瑾手背上拍了拍,他们都明白此时全然与纳兰清无关,但悲痛总是随着记忆涌现而清晰。
容瑾把人摁回矮木椅上,余光瞥见床头放了个木匣,上面贴着“余记”两个字,想必又是永澈买来讨容若高兴的零嘴。
“那臭小子又买了什么东西?都说了这些零嘴得少吃,你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他还惯着你。”容瑾像是触发机关,开始絮絮叨叨不停。
容若认栽的垂着脑袋,后悔自己没有吃完糕点把东西收拾好,嗫嚅嘴唇骂自己“蠢笨”,话听了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会儿永澈不在都没人给他挡挡。
“别打哈,我说真的,再有下次……”容瑾话还没说完,容若就接了下半句,“家法伺候。”随即摆出一副乖巧模样,眼睛瞪得噌亮。
容瑾是拿他没办法了,叹了口气便没再多说。
容瑾用叉杆支起窗户,树上的夏蝉叫得聒噪,吵得人头疼。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我在开化寺抄写经文时遇见一位故人。”
“曾听爹提过,乌甘族尚未划分南北之时,与大晋西南交接模糊,西南坪一直是大晋一块难啃的骨头,若失了西南坪,乌甘与大晋将紧密相连,日久生变是必然,最好的办法便是大晋乌甘谁也不碰这块地,乌甘退至关玉山。”
容若重新沏了壶茶,给容瑾添了杯新茶:“但乌甘狼子野心,不仅想要西南坪,还想要岐地,只因他们的首领名字带‘岐’就认定这是乌甘的地。”
“和谈不成只能打。三进三出血流五步浮尸万里,打得乌甘不敢再犯,卫将军一战成名。”他轻轻抿了口热茶,热气蒸得脸微红,“谁曾想他功成名就后居然选择身隐,更想不到他竟被兄长遇上了。”
“谈不上奇遇,传闻他上战场前要诵经三遍,沐浴更衣,戴着拳头大的佛珠串征战沙场,凯旋归来还要再诵经三遍,超度国殇。”容瑾举起茶杯,瞧见杯中清澈的茶水顿了片刻,随后又将杯子放下。
“将军慈悲才得了个‘赤面如来’的名号,也正是因为过于慈悲,才放不下选择出家修行。”容若瞥了眼容瑾的那碗茶,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给他倒了添了杯热水。
“造下杀戮的人在请求神明宽恕,不觉得可笑?”容瑾从不信鬼神之说,话里也无瞧不起卫释迦的意思,只是觉得卫释迦此举实在令人费解。
“兄长没问将军为何不走?”容若的指尖在桌上有规律的敲击,垂着眼帘盯着茶盏冒出的热气。
“为将者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若为君主,血流成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但失黎民百姓又谈何君王?若为苍生,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才是民心所向,那又为何要战?”
“战,百姓死,不战,百姓死,天下君王只爱他一亩三分地,哪管得上天下人。”说到这,容瑾不禁嗤笑一声,低头瞧见杯里的茶水换了,又是一愣。
“他想不明白便不出弥州?”容若抬头看了过去。
“他要个答案。”容瑾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兄长想不通便不回阙都?”他再问。
“我要个结果。”杯盏落桌,视线交汇。
容瑾定定看了一会儿,最先把目光移开,两人皆是一顿,然后突然失笑。
“别喝了,洗茶水有什么好喝的。”容瑾一把扣住容若正要举起的茶杯,蹙着眉头说道,“坏茶喝了坏身。”
“那我喝水行了吧。”容若摇了摇头,真把杯里的茶倒了换成热水,故意在容瑾眼前抬了抬,仿佛在说“你看,这是好水”,然后捧着茶杯就开始灌。
暖风刮进寮房,镇尺下的纸“哗哗”作响,容若身上刚聚起来的那点热随着风止渐渐散去,容瑾伸手将他身上的披风拉紧:
“当心点,过些时日便会有客来访,莫要病了,让人瞧不起我们的诚意。”
战事暂休,纳兰清卧榻而眠却怎么都睡不安稳。平遥城靠着奴儿满荆水,水声落在纳兰清耳朵里却是血的声音。
边城刑场上的鲜红刺目,刻在纳兰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血液漫过,一双双枯骨破土而出攀住了他的双腿,张着血口冲他无声咆哮,以死时的模样盯着他不放,似要把他吞没,纳兰清动弹不得。
“纳兰清,你就不怕他们找你吗?”
怕,怎么不怕?
“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