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过一会儿,门又被关上了,那半片光也跟着没有了。忽然,有什么点在王墨干裂的下嘴唇上,温温热热的,一股子甜。王墨费劲儿地睁开眼,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就瞧见闻笙急红地眼睛。见他醒了,闻笙一愣,眼泪唰地落了下来,他赶紧伸手擦掉,怕被人听着,声音压得可低:“小墨到底出啥事了,你咋搞成这模样了啊!”王墨喘着粗气,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喊他:“笙哥……”闻笙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哭起来,他低头瞧着王墨伤痕累累的手,有意避开他的伤口握紧了:“小墨,我在。”王墨费劲儿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的问道:“爷、爷他咋样了?”闻笙眉心成川,唇线拉得平直,哽咽地说不出话儿来。王墨手上没劲儿,手指头轻轻划着闻笙的腕子:“好笙哥,和我说说……”闻笙再忍不住,伸手捂住嘴哭了起来,他瞧着他:“你都不想想自己啥模样了,满脑子都是他。”王墨想帮他擦眼泪,奈何抬不起胳膊,他含着眼泪笑:“爷是我男人,我心里挂着他。”闻笙咬着唇,深吸了口子气,照实了说:“老夫人没骗人,大爷心脉断了。”眼瞅着王墨呼吸急促,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闻笙急着道:“小墨你别哭,大爷救回来了,没死,只是睡着,醒不过来。”王墨偏着头垂泪,克制而痛苦地颤抖。闻笙道:“我是趁乱混进来的,遥枝和孙妈妈看着门,我待不得太久。小墨,外头都说你和那马车夫私奔,我不信,到底是咋回事!”好半晌,王墨转回了头,他看向他,缓声道:“昨儿个夜里,爷吐了血……”……闻笙越听心揪得越紧,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天爷,你咋、你咋能去渡头啊!”他慌着摇头,“不成,绝不能说去了渡头!你若认了,是要死人的!”闻笙手指头揪着衣边:“小墨,这事儿除了那车夫,该是没旁的知道,车夫是外男,院里不会留太久,这事儿说出去难听,多半也不会报官。”“你就咬死了,说是夜里头爷发了病,你去……去寻大夫!对,对!就是去寻大夫,大爷怕告诉了前院儿要闹起来,才叫你偷摸着出去……”王墨瞧着闻笙越来越焦躁的脸,轻轻碰了碰他的腕子,浅声道:“笙哥,别为我操心了,我、我怕是不成了。”“你这说的啥话儿啊!咋就不成、咋就不成了!”闻笙不可遏制地痛哭起来,这个偌大的院子,冷冰冰的,除了遥枝,王墨是他唯一能掏心掏肺的朋友,他实心待他,不因为三爷的事儿看轻了他,他舍不下他。王墨瞧着闻笙,费劲儿地吸了两口子气,胸口子像刀割似的疼,他皱着脸忍住了,浅声道:“我遇着爷,他真心待我,我遇着你,你也真心待我,我没有憾事。”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笙哥,我腿断了,活不成了。我阿姐要是来吴家寻我,求你帮我遮掩了,就说我、说我忙着,出不得门。”闻笙跪在他边上,哭着摇头:“你说得都是胡话!我不听!”王墨淡淡地笑,继续道:“地蛋子,托付给你了,它和你也亲,跟着你,我放心。”他絮絮叨叨的,像是在托付后事,记挂的都有了着落,便也没什么留恋了。只是大爷,王墨咽了口唾沫,手指头收紧了。忽然,外头起了脚步声,遥枝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公子,来人了,得走了。”闻笙慌张地应了一声,将落在地上的糖水碗拿进手里,他看去王墨:“小墨,我得走了,你等我找到机会,就来寻你。”门被轻轻带上,可不过一会儿,便听“砰”的一声大响,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走上前,伸手一把抓住王墨的衣襟,将人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远天起了暮色,将大地深深笼罩在晚阳里,一片灿烂却惨淡的金。方婆子站在院子里,背着光,看不清楚脸。她一句话都没说,只轻轻抬了抬手,魁梧汉子便了然的提着人往外头走去。王墨断了腿,下身扭曲,烂泥似的任人羞辱地拖行。偏门大敞,幽长的巷子里,停着架马车,却不是周平驾过来的那驾。暮色铺满大地,昏暗的拐角里,闻笙没走。他瞧着汉子行去的方向,手紧紧攥成拳头,心口子慌乱的跳动,浑身止不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他本以为,吴老夫人还得再审一回王墨,到那时候,他申辩、哭诉,或还有条活路。可是没有,问都没有再问,便将人定了罪。一驾马车,一个山般高壮的汉子,提着人就往外头走。他见过不止一次了,王墨前头的那个小,也是被这样的壮汉拎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来。不成、不成啊……闻笙唇线拉得平直,胸口子起起伏伏,像是脱水的鱼一样急促的喘息。遥枝站在他身侧,似是瞧出来他要做什么,伸手拉住了闻笙的腕子,气声道:“公子!”闻笙白齿咬着唇边,咬得一片齿痕,他沉默地看着遥枝,猛地拽出腕子,不管不顾地奔了出去。脚步声急促,闻笙抓住方婆子的手臂,拦在了前头:“方妈妈,这是要带人去哪儿啊?”方婆子一愣,压低了声:“闻少爷,你咋在这儿,快回院子去。”闻笙双唇抖动,泣声道:“方妈妈,王墨他没有偷人,昨儿个夜里,大爷发了病,他、他是出去寻法子的!”“少爷,他是偷人还是旁的事儿,这些还重要吗!”方婆子蹙眉瞧着他,眼里是难以言说的不忍,“大少爷心脉断了,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儿,吴家便容不下他了!”闻笙眼眶子通红,一瞬也不瞬地瞧着方婆子,颤声问道:“容不下,是、是扔到庄子了?发卖了?还、还是打死了?”方婆子垂下眼睫,沉沉呼出口气,只道:“您快回吧。”日头缓缓落尽远山里,灿烈的夕阳也渐渐消弭了。闻笙站在阴影里,垂眼看着被高壮汉子扔在地上的小哥儿,仿佛看到了以后的自己。“咚”的一声闷响,闻笙跪在方婆子跟前,他仰着头,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摆,哀求道:“方妈妈,王墨断了腿,已经走不得路了,看在他伺候大爷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留他一条命吧。”方婆子伸手,想要将衣摆自闻笙手里拽出来,可是小哥儿攥得死紧,竟是如何都拽不动。“闻少爷,您这是作啥啊!”方婆子呼出口气,“您平日里最是知书达理,怎的在这事儿上如此糊涂!”话音儿方落,便起了一阵脚步声,遥枝和孙婆子全自角落里跑了出来,两人齐齐跪在了闻笙边上。方婆子皱紧眉头,沉下脸:“你们这是作甚!反了天了!”孙婆子跪在地上,仰头看去方婆子,哽咽着开口:“方妈妈,我也是在老夫人院里做过活的,知道她信佛,最是心善,求求您了,便留这孩子一条生路吧。”见人一直未应,就听咚的一声闷响,孙婆子一头磕在地上:“方妈妈,大爷还没醒,就算、就算是给爷行善积德了,放过他吧!他这模样已经是不成了,您全当打发条狗将他打发出去,日后死了、残了,也不会算在吴家的头上啊!”方婆子听着话儿,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她是恨王墨,恨他顾不好大少爷,叫夫人肝肠寸断。可孙婆子的话儿却利剑般扎进了她的心窝子里,她沉默了良久,沉沉叹出口气:“就算是给大少爷行善积德吧。”孙婆子一听,眼眶子里迸出泪来,她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方妈妈您是大善人,是天菩萨,老天爷知道了,定要保您长命百岁!”闻言,方婆子冷漠地哼了一声,看去高壮汉子,缓声道:“带去庄子吧。”汉子点头应下,刚伸手抓住王墨胸口子的衣襟,将人半提起来,就听“呜汪呜汪”一阵狗吠,急促的传了过来。不多时,一条土黄的狗子疾奔而来。闻笙和遥枝过来三院儿,怕地蛋儿乱跑,特地将门反锁了,却不想,它还是跑出来了。狗子极箭似的奔到了王墨身边,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脸颊。湿乎乎,麻痒痒的。王墨自黑沉的梦魇里缓缓睁开了眼,恍惚间瞧见了狗子。他咽了口唾沫,张开干裂的嘴唇,轻声唤它:“地蛋儿。”狗子响亮地应:“呜汪!”王墨伤得太重了,偏头喘了好几口气,才自唇缝间发出细碎的声音:“跟着笙哥吧,他顾着你,饿不着。”闻笙明白他的意思,慌忙自地上爬起来,将狗子抱进了怀里。平日里有口吃的就是爹,和闻笙亲得不行的狗子,这会儿却是不听话了。它狂乱地吠叫,有劲儿的后腿用力的蹬着人,自闻笙怀里挣扎着跳出来,跑回了王墨的身边。王墨瞧着它,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地蛋儿,你跟着笙哥……”狗子在他耳边呜呜唧唧地叫唤,却是不肯走。闻笙伸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脑瓜,看去王墨:“它跟着你也好,至少有个伴儿。”“我还能活几时……”王墨哽咽着哭起来,几乎用尽全力地抬起手,将狗子往闻笙身边推,可狗子不愿,推过去,又跑回来。王墨看着它,哑声道:“跟着我,没地儿住、没饭吃……也要跟啊?”“呜汪!”王墨心口子酸酸麻麻的疼,他吸了吸鼻子,缓缓闭上了眼。车轮碾着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响。王墨瘫在车里,狗子的毛脑瓜搭在他的手臂上,可是安心。忽然,一道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小墨!好好活!就算为了大爷你也得好好活!”王墨咬着嘴唇,轻轻点了下头。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山风拂过绵延的山峦,卷起薄冷的层云,吹进黄绿交错的密林里。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日头露出个暖黄的圆角,远镇的村落里已经一片鸡鸣狗吠。是新的一日了。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只身姿挺拔的土黄狗子利落地跳了出来。清晨淡淡的日光落在狗子身上,笼罩一层毛茸茸的金。不多会儿,一道软声自门里传了出来:“地蛋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