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带着齐鹤唳进了正屋,见江家人都不说话,心知不妙,赶紧把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一边夸赞新修的侯府堂皇豪富,一边暗说自己为官清廉、这已是倾尽所有。
“世兄莫不是忘了,”江碧城连亲家也不叫了,冷冷道:“前些日子,令千金大婚,我也曾赴宴道贺,听人说大小姐的嫁妆颇为丰厚、令人咋舌,想来还是我侯府高攀不上你这等清贵人家了。”
齐鹤唳再不晓事,听话听音儿也猜到是聘礼出了问题,心里登时惶急不已!他一直对能娶到江梦枕这件事没什么实感,好不容易熬到下聘,兴奋得昨晚一夜没睡,早早起床换了衣服,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抻长脖子等着天亮。哪知道事情急转直下,眼看着侯爷阴沉了脸,说好的婚事转眼又不行了!
他又急又气又委屈,怎么也想不到齐老爷与齐夫人连自家的脸也不要,竟能准备出一份让亲家愤然变色的聘礼!久盼的美梦倏然破碎,齐鹤唳的眼泪几乎当场就要流下来,若是一直没希望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给了希望,在一切即将实现的时候,又因他人的错误残忍地被全部抹杀。
齐老爷自知理亏,勉强应对了几句,他想不到对方会当场翻脸,还以为大家各自顾着脸面蒙混过去完事,大不了江家也少给些嫁妆便是。他一面心虚难堪,一面还忍不住腹诽:江碧城这样不给面子,实在混账、可恼可恶!他要攀人家的权势,这会儿又觉得人家以势压人,浑不知自己才是混账。
齐鹤唳从来都指望不上他爹,听着齐老爷苍白的辩解,他如坠冰窖、浑身发冷。胭脂和周姨娘说闲话时,他也曾听过几句,齐雀巧婚后花了几千两银子买了一对梅瓶,后来发现是赝品,她索性砸了;齐老爷上个月为博花魁一笑,一夜的出手就是百两金子;齐夫人更不用说,她最爱与人攀比首饰衣物,花费不知凡几。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连一份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竟让人当面挑出错处?!
齐鹤唳不知道齐家有多少钱,更从没有打过家产的注意,可他们对他实在太吝啬了,若是别的事,齐鹤唳也不在乎,但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得到江梦枕的机会。做梦也不敢想的好运砸到他头上,却被人有意无意地破坏搅黄,他就像提线木偶一般,被安排着得到、又被安排着失去——他岂能甘心!
齐鹤唳生性中自有一股执拗倔强的劲儿,现下境况已不能再坏,何不豁出去奋力一争!
“侯爷,”他突然站起身来向江碧城深深一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抬头,“小子为江公子亲手准备了一份礼物,无论如何,还请侯爷见纳。”
江碧城知道,聘礼的事全凭父母安排,齐鹤唳是没法做主的,他无意拿晚辈撒气,“你也不必如此,我是恩怨分明的人,你对我夫妇有恩,我也不愿令你为难唉,让人拿上来吧,我倒要看看你家还有什么奇珍异宝。”
齐老爷的脸上又红又白,齐鹤唳却像听不出这话里的暗讽,忙起身向跟在队伍最后的两个小厮使个眼色。
一对扑腾着翅膀的活雁被小厮提进堂来,两只大雁的细颈上还各自系着红绳、绾着简陋的同心结。江碧城夫妇定睛一看,心中既意外又安慰,齐鹤唳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照直道:“这对大雁,是我亲手打来的,同心结也是我亲手系的。”
齐夫人把控着齐府内务,她是齐鹤唳的嫡母,全权操办聘礼之事,齐鹤唳本人根本说不上话,但他曾听人说,下聘时讲究的人家会准备一对活雁作为主礼,可惜大雁稀少、活捉更难,现如今都用白鹅替代。
是时正值北雁南飞之季,齐鹤唳背着弓箭在京郊山中盘桓数天,却一只大雁也没见到,他请教了山上遇到的猎人,猎人告诉他,大雁每年都按照一定的路线迁徙,雁群向来绕行京都,取道冀州雁荡山。齐鹤唳恍然大悟,快马加鞭地往冀州赶,猫在雁荡山里蹲守了几天几夜,幸而苍天见怜、真叫他捉到了一对大雁,眼看着吉日临近,他马不停蹄地又往回跑。
今天下聘,他没和任何人提起,只命府中新配给他的小厮阿大阿二提着雁跟在下订的队伍后,齐老爷准备的两只白鹅反被披红挂绿地捧在前头。
“哦?”江碧城看见这对难得的活雁,面露喜色,“京郊的山中有雁群经过吗?”
“并非在京郊,而是从冀州雁荡猎来的。”
江碧城夫妇看向彼此,他们本来在意的就不是聘礼的多少,而是齐家对江梦枕的态度,齐鹤唳愿意为江梦枕不辞辛苦地去捉这一对雁,这份心意便千金难买。
江夫人看向立在堂下的齐鹤唳,见他握着双拳站得笔直,薄唇因紧张崩成一线,眼神湛湛、神色郑重。估计连齐鹤唳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神中隐隐透出恳求的碎光,像一只极可怜却不出声的大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用一双黝黑湿润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江夫人款款起身,亲手将两只大雁颈上的红绳拉到一起,在同心结下仔细地系了一个漂亮繁复的万字结,寓意同心万年,她怜惜地拍了拍齐鹤唳的肩膀,柔声笑道:“好孩子,你果然是我儿的佳婿。”
齐鹤唳眼中爆发出摄人的光亮,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喉头发哽讲不出话来,唯有长揖至地。
江夫人扶起齐鹤唳,很慢地说:“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一刻的感觉,记得你求娶梦枕时的这份心意大雁是最深情守信的鸟儿,唯有深情不移、方得始终。”
她与江梦枕极其肖似的凤眸中泪光点点,宛如江梦枕本人目中含泪地望着他,齐鹤唳心中震动,他是那样地喜欢江梦枕,怎么舍得让他流泪呢?
年少初遇的心动,仿佛一片皎然的月色照在心尖,多年未曾褪色,齐鹤唳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字地说:“我决不负他。”
侯爷脸色和缓不少,上下看了齐鹤唳几眼,越看越是满意,“这小子身上有股执着的倔劲儿,我喜欢!成大事者须得心智坚毅,只是过刚易折,你须记住,凡事不可钻牛角尖,否则伤己伤人、悔之晚矣!”
齐鹤唳点头应是,江碧城夫妇所说皆是金玉良言,可惜他当时心情万分激荡,没有真正领悟到其中三昧,后来回想,只觉得是冥冥之中、一语成谶,空余万千幽恨怅惘。
齐鹤唳这边过了关,作为见证的官家媒人被侯府下人领上堂来,双方正式交换婚书、纳采下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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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送来的聘礼,江家一样没留都添进了江梦枕的嫁妆里,江梦幽是个外柔内刚、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江碧城夫妇将聘礼的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却一直记着,为了给弟弟挣脸,又拿了不少自己的私房为江梦枕添妆。待到江梦枕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惊掉了京中一众权贵的下巴,第一抬嫁妆已从江陵侯府抬到了齐家,最后一抬嫁妆还没出侯府的大门。
前路被盖头遮住、不知方向,江梦枕的眼前是一片的红,他辞别父母出了家门,在吹吹打打的喜乐中一路被送进齐府——这里本是他住了数年、很是熟悉的地方,却因为今日身份的转变而显得分外陌生。
他一边走一边垂眸看着地上,狭窄的视线中只有无数双鞋子来来去去,最后他看见一片喜服华丽的下摆和一双与之并不相配的、过分朴素的黑靴子。
走走停停那么多人,怎么是这个人最后停在他身边呢?江梦枕参不透其中玄机,随着礼官“一拜天地”的唱喏声响起,他神色茫然地款款下拜——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在江梦枕还没想明白自己感情的归宿的时候,他被命运推着,已成了齐鹤唳的夫郎。
他本以为自己会嫁给齐凤举,最后却和心上人的弟弟成了亲,江梦枕被扶着坐在喜床上,一时觉得有些荒唐,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自己的夫君。他支着耳朵等着脚步声,可寂寂的屋中安静极了,江梦枕等了许久,都不见齐鹤唳到来。
江梦枕的心提了起来,他本对这桩婚事没有信心,忍不住胡思乱想:齐鹤唳是不是不满意这桩婚事?那孩子是不是顾着两家的颜面才勉强答应的?他是被前面的宾客拖住了,还是自己不肯来呢?
碧烟站在床边也等得心焦,她出去看了一圈,回来低声道:“朱痕真被公子宠坏了,我让他去前头看着,二少爷过来的时候提前告诉一声,现在却四处找不到他,不知道跑去哪儿胡玩了!我又派了人去找,公子且再等等”
眼看着夜越来越深,江梦枕的心也越来越沉,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洞房花烛之夜被孤零零地丢在新房里,如果齐鹤唳不来,他是不是就要这样坐上一整夜?那他明天在齐家要怎么做人?
门口忽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江梦枕心口一紧、不由坐直了些,但这足音却停在了不远处。
“碧烟姐姐”小丫鬟绛香用气音叫了一声,用手指了指门口,示意碧烟到外头说话。
碧烟刚要动,江梦枕已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红盖头的正面是鸳鸯戏水、背面是花开并蒂,连鸟兽花草都是成双成对的,他盯着细密的针脚,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从容:“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