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嵌山谷,天际处,雪巅如临白昼披泽,反投到城镇之中,好似金乌升腾,让人恍惚时辰。
纾纾起身,孩子诞后,她显得越发单薄,连影子都瘦如修竹,移步轻悄,彷若叶零。
她从柜子里拿出什么,转过身,甜甜一笑。
岑湜搭眼一瞧便认了出来,忽然狠一心悸,遂赶快敛去神色,道:“我都忘了这茬,是北貊那边让你转交的罢?”
“是。挈提斡托的我,那会儿陛下惊喜出现,您也没问,我给忙忘了。”
她并腿坐下,将东西自然放入他手中。那是挈提斡扔进车厢里的一包药草,仔细一闻,香似杜衡。
“先前听您说在调理身体,这药是什么?”
“棤息花,北貊冰原特有的,稀罕得很。”他将东西收妥,也不再解释更多,只温柔看了看岑桢,将纾纾揽进怀中。
胸膛砰砰直跳,她犹自心底涌出股酸涩,越跳越苦,泪便从眼角飙出来。纾纾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生怕他发现。
“真的不愿随我回去?”岑湜捏住她十指轻轻相扣。
“怎么,陛下要食言?我可没答应过你。”纾纾背身往他胸前钻去,小猫般地顶,看似在撒娇,却将眼泪蹭满他衣襟。
他着一身青黑,任谁也瞧不出。
只道她这番模样是舍不得自己,岑湜心头甜蜜,也将脸贴着她,如此厮磨一番,缱绻温存,情意绵绵。
许久,像是阖目睡去,怀里有轻浅的呼吸声,腰间手臂紧箍。
纾纾牢牢套着他,好似捉捕一只势在必行的猎物。
“我找了三个奶娘,都是经验颇丰、仔细考校过的。车厢也都封好了,路途遥远,我亲自带着桢儿,你且放心。”
他早知留不住她,再三探问也不过是心存侥幸。
从枯淡无味的时光里偷来的这月余,尤似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满足、最温裕的日子。虽然劳碌,但缝隙里得窥她一日三餐、起居行卧,分明朴素平常,却怎么也看不够。
自对她表明心迹,岑湜总觉得身上越来越轻,像从茧子里抽出一根根白丝,细弱无比,又真切存在。
那副枷锁背得他好累,他也想停下来,佝偻着不再挺直背脊,哭笑着不再掩藏情绪,有些尴尬,又羞愧。
面对纾纾,他不愿再躲,只想着若这颗心还在鼓动,就该捧出来让她看看。从前那样的错果,不忍再让她遭受。
茧子丝丝抽去,或许里头就是最原初的模样。
纾纾朦胧间听到他念叨着回程路上的琐碎事宜,譬如备了什么食物,穿什么衣裳,哪条路近,哪条路陡,沿途过什么地界,他要顺道见什么人。
“。。。。。。我把杨氏兄弟带回去,杨岘的腿伤寻京城名医才治得好,作为交换,就把表兄留给你吧。”岑湜亲了亲她额角,“女子立世艰难,我知你不愿无故受人庇护,就好好赚些银子供他。若有性命之危,好歹能拉个垫背的。”
她噗嗤一笑,抬头嗔责道:“表兄知道你如此作践他么?”
岑湜抵她额头浅笑,“纾纾不知,表兄因缘际会,自小便有隐士高人传授武功,普天之下,能伤他性命的,少之又少。”
这倒是件新奇事,纾纾一声惊疑,望他笃定目光,才恍悟此言非虚。她默默埋下头去,再贪恋起他怀中一点温暖。
骆昀徵的武功是其次,很多时候,武力也不管用,岑湜打算更多的是他有官命在身,有时能免去许多麻烦。纾纾性子傲,不喜无功受禄,直说自然不行,如此,让她容易接受。
再说杨屹杨岘,他们过去在京中做赏金杀手,此番回去整治那些冒出头的暗鼠,恰有用处。而骆昀徵自他登基以来一直未在台前露脸,他既在纾纾出京时被跟踪,显见有人察觉到岑湜布在朝廷之外的棋招,正好趁此机会让他隐匿踪迹,等风头过去,再行召回。
“那我岂不是一举一动都在您掌控之中?”纾纾瓮声瓮气。
“怎么,你还想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事不成?不外乎游山玩水,他哪儿有那闲功夫桩桩件件都报与我听?”岑湜抬起她下巴,将小鼻子一刮,柔声说:“至少让我知道你在哪里,不要让我忧心,可好?”
纾纾自晓这是他退了一万步的做法,只尊重她,让淑妃消失、让薛玢远走高飞这一样,她已感激涕零。哪个帝皇有如此胸襟与宽怀。
她乖巧将头一点,“若是可以,我就常常给你写信。”
“好。”岑湜一抿嘴,眼角莫名地发酸。
从前对她霸道、无理,后细细想来,原是自私傲慢的占有欲作祟,以为她是自己的,利用、欺瞒又如何,她应该承受,就该原谅。
是卓怜袖的话让他幡然醒悟:“您不熟悉么?不觉得见过这场悲剧么?谨孝皇太后、或是焦美人,您的母亲是怎样过活的?您没有亲眼见过么?萸琴妹妹,还有朵图,那是两个人在您面前么?那只是两具行尸走肉!是,您挽救了她们的性命,若神明有功德簿,该记上两笔,可您伤害过她们的,就不做数了?哪怕一句对不住,您是否说过?呵。。。。。。你怎么会说!”卓怜袖醉了,扯着岑湜的衣襟自问自答:“你怎么会说!”
那是几月前他按捺不住去质问,正遇上她杜康买醉。从前他不知道卓怜袖也会嗜酒,那双美丽的狐狸眼氤氲雾气,看向他,多了埋怨和失望,不再像初入宫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