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之茶亦是千金难得,王兄倒好似刻意在此等某。”魏冉并不想与他多做寒暄,因而说话并不客气。
王瞻替几人皆斟了一杯酽茶,反倒向王昉之解释:“堂春与我少时有龃龉,我本以为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却不想数年未见,竟叫他记恨至此。”
“王郎君负他,自己便不必放在心上。若哪日他负你,王郎君岂能做到宽以待人?”王昉之不想见魏冉受气,当即接过话头。“《国语》有言‘以怨报德,不仁’,但依我之见,以德报怨亦非仁义,反而是懦夫做派。”
王瞻一噎,也想不到她此话直白,只好顺着话说:“女公子所言甚是,是凤致狭隘了。”
他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被王昉之拨乱,又自矜不能与女子清辩玄谈,深恨魏冉身边多了此舌灿莲花之辈。等到另有太学故交问他一别经年再回东都为何,才复笑道:“叔父已应陛下相邀,命我出仕太学博士。日后同朝为官,惟请堂春照拂一二。”
“王兄乃松柏之士,何须我这无仪小人照拂。”魏冉并不碰面前茶水。
王瞻心下遗憾,也无力转圜。于太学中,他便觉得魏冉应是匡扶国室的同行者,可惜两人相处几次,皆得不到魏冉的好脸色。他便略施小计,令魏冉不可再立足与太学。
话不投机,魏冉轻轻扶起王昉之,起身便走。
“堂春,愿你终不负此时。”王瞻呷了口浓茶,淡淡微笑。可待二人走后,他当即转了脸色,向仆从道:“茶凉了,何不及早换一杯?”
待着没来由的恼怒散去后,王瞻又招呼其他人一道观傩舞。
再走几步,便是远郊,临近雒水,人烟罕至。
冷僻江风稍稍拂散了魏冉的沉郁,可想起以后免不了与王瞻同朝,仍忍不住烦闷。而听他简述完王瞻之举的王昉之心下暗暗后悔,方才没有再出言讽刺一二。
江畔星火一点,不知是何人焚祭,两人忍不住上前一观。上元节本是庆贺、团员之时,并无哀悼亡者之旧。王昉之皱了皱眉,被前面那隐有泣声的女子骇了一跳。
巫女戴了凫徯面具,她行的是九宫八风太一占,却因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祥之气,叫人看着极不舒适。
凫徯在《山海经》中主兵祸,现世便意喻国之不国,终将亡。
前世起兵举事,欲得天下时候,魏冉也见过这样打扮的巫女。因结局太过惨烈,他忍不住斥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巫女的声音不像人,倒真的像传说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凫徯。她燃了一小簇篝火,袅袅青芜香竟有冲上云天之色,王昉之有些目眩,当即掩住口鼻,拽着魏冉接连后退几步。
“魂兮归来!”
王昉之向来身子强健,可听闻此声,竟仿佛身处黄钟大吕之内,被音浪震慑,一时面色惨淡,栽倒在魏冉怀中。
见她失去意识,巫女也顺势摘下面具。她面上有一道极其可怖的伤疤,贯穿了整个脸颊,又用朱砂在眼下绘了红纹,好似泪痕。一张脸经此分作四块,又以四色分别绘上符咒,魏冉心下一跳。
前世,他举事前曾去明堂向昊天上帝许愿,便是此女引来枭鸟,又以卜筮告诫他非吉时。彼时军中仍有不少深信巫祝之术,对她此言将信将疑。为稳定军心,他举刀劈其面,才留下这道透骨的疤痕。
“主君偏要选这条路吗?”
“果然是装神弄鬼小辈,能杀你一次,焉知不能杀你第二次。”魏冉一手将王昉之护在怀中,一手抽出随身佩刀。两人的仆从被迷障所困,便只有他自己能庇佑王昉之。“昔年不过用你求福攘灾,何要见你假作深情之态,令人作呕。”
巫女见他如此,哽咽难言。
“昔年武帝欲招魂李氏夫人,招来方士,不惜以后世国运为引点燃返魂香。”她心痛以极,字字泣血,“主君明明身负龙气,为什么偏要以千秋万世寿数为代价,换她重生?”
见魏冉不答,她又惨笑道:“我已是一方孤魂,主君哪能再杀我第二次。这青芜香自然也是赝品,伤不到她半点。我为主君呕心沥血求来此物,并非······”
魏冉的刀远胜过她的话语,随着锋刃铮铮落下的,是一声凄厉痛哭:“主君,我悔矣。”
他怔怔不知所言,一时脱力跌坐在泥泞里,王昉之仍被他好好揽在怀中。
她袖里藏了个囊袋,嘟噜噜滚落,露出一只无暇玉冠。但此刻不知为何缘故,竟完完整整碎成两半。
雒水上忽地起了一阵大雾,不多时又尽数散去。匆匆赶来的仆从们,只看见地上落了一只丑陋面具。
“是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