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党祸,从元始十一年开始,至元始十六年结束。
先帝尚在时,曾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简牍,对服侍多年的大长秋(注释1)曹启道:“你瞧瞧他们,竟胁迫朕至此。
你瞧瞧他们写的——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注释2)
朕在他们眼中,便是这样不辨忠奸的昏君。”
彼时掌御史台的司空为王昉之的外祖杨至臻,在听闻女儿的的义愤之言后,他携薛秋义一道上奏疏,请先帝重贤臣、远奸宦。
甚至还有傲梅风骨的文臣于殿上触柱。
此之种种,世家自诩为匡扶帝道的清流。可落在先帝眼中,便成为胁迫自己的枷锁。
曹启自先帝尚是皇子时候便侍奉左右,恭谦跪地、低声应喏:“奴一条贱命,不足为惜,陛下万不可因此与三公生嫌隙。”
“老东西,他们可不只是要杀你啊。”先帝站起身来,宫灯将建章殿照得亮白如昼,足以令鬼魅魍魉无处遁藏。“他们这是要折断朕的手足、堵塞朕的耳目,将朕囚在建章宫当个傀儡!”
这次遂他们愿,那下次呢?
太常占卜出上将星入太微垣的凶相,更是给世家口诛笔伐的理由——上苍示警,陛下身边定有奸邪。
春寒料峭,早发梅花已有渺远幽香,因皇后喜欢,宫中移植了许多来。一处雪融,黄门官们仔细仔细扫尽残留的冷水,唯恐贵人们路行不慎。
见陛下出来,他们便静默跪于两侧,膝盖处雪水沾衣。
先帝气闷非常,因而不觉得冷,着单衣疾步至殿外,仰头望寒星点点。
曹启追在身后,想为他披上氅衣,见此情景,倒不敢上前。
他听见陛下道:
“杀一人有何用?杀朝中数人有何用?他们的根基在州郡,仍会前赴后继涌入东都,如过江之鲫、驱之不尽。朕倒觉得应当屠戮其族,发配其仆从部曲为奴,让天下人只知皇权,不闻世家。”
皇后与世家同列,当废为庶人。贵人庄氏出身寒微,孕育皇嗣有功,可继皇后。庄氏的兄长,卓有军功,可竞中郎将。
陛下的心愿,亦是一个奴婢的心愿。
先帝召曹启颁布一系列敕令,只为宣告自己才是天下之主。也正在那一年,他设了鸿都学宫,广召天下寒门。
这是他与世家的矛盾,所谓奸宦,也只是挡在两者之间的缓冲。
“所谓上将星入太微垣,说的未尝不可能是老师。”先帝亲自踏入廷狱,在冲天血气与尸骸中,最后一次见到有帝师之名的杨至臻。
“臣至臻之心,恨不能剖之请陛下观。”杨至臻强撑着一口气,朗声笑道,“臣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属,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不亦悲乎。(注释3)
此身愧对帝师之名。”
“你那个女婿,琅琊王氏,继任司空如何?”先帝饶有兴致地提及王应礼,想要从杨至臻脸上窥见一丝崩裂,最后也只能咬牙切齿叹一句硬骨头。
“一如陛下所愿。”杨至臻猛然吐出一口浊血。
大卉一代的脊梁,断了。
绵延数年的党祸最终以铲除先帝最痛恨的弘农杨氏告终,其中受株连的其余世家不可胜数。先帝将权柄牢牢把控在手,清洗过的朝堂尽数换成心腹。
世家出身的皇后幽囚而死。先帝犹不解气,甚至于元始十六年宫宴上,召杨氏入内廷,当众杖杀。
“阿父……”王昉之捏着陶盏,指尖已苍白如盈。
王应礼自剖心腹,再饮柘浆,反而觉得苦如黄连。他汲汲营营十年,踩着杨氏、友人的尸骨成为司空,无一日不恨,无一日不怨。
宁愿背负叛徒之耻,也要把持三公之位。
这是他与弘农杨氏定的计策,只为保住王昉之。
“恰如阿昉所言,杀一人,可保国朝安稳数十年。”他垂眸之际已显决心,仍是当年与弘农杨氏并肩的模样。“以前阿父总是不知如何教你,如今见你这番模样,心下欣慰。
当年纵容何氏,只是想磋磨你一二,日后出门面对他人恶意不至于手足无措。
阿昉啊,是为父错了。”
他眸里结霜,又被烛火点燃,一时潸然。
新岁无恙,晨起时霞光万筠,如织锦裁金。至午时才有雪,既优既渥,既霑既足,太常将之解读为年丰之兆,刘晏辞因而大赦天下。
王应礼午后出门,未及撑伞,雪落无声,均落在他发上。
王昉之穿了新制冬衣,开私库发了岁钱,夫衣与采葛在旁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