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姒华进门使这场大宴稍停顿了一瞬。
但仅仅瞬间而已,接着亲戚们各干各的,薛春吃饱喝足巴咂着几口烟,薛蒙一口痰啐在地上,拿鞋底碾开了,碾出一道湿痕。
云姒华顶着冷风咳嗽几声:“承劳诸位叔伯婶子照顾,家里各项琐事办得也差不多了,这几日宴席算我给大伙儿准备的送别酒,往后我将要带着亡夫留下的几个弟弟妹妹过活,灯油靡费,柴米油盐皆贵,大伙都是过日子的,请恕晚辈对各位无法多留。”话毕她欠身一礼。
这云氏怎么回事?
以前他们胆子没这么大,只想占点便宜,云氏不敢问,纵容他们从偷拿变成明抢,甚至连目光都不敢与外人相接,可现在云氏不仅说得头头是道,那种不卑不亢的气度,无端让人觉得她心里有底。
可她这底牌又是什么?她不是没了婆家,连娘家也没人了么?
一时间云姒华的态度,倒把家中穷亲戚们给唬住了。三亲六眷面面相觑。
薛春虎着脸过来,站在云姒华眼前推推搡搡:“这怎么话说的?我们好心帮你个没男人的娘们操持家事,你倒没良心,要撵我们走?”
云姒华被狠狠搡了把,却暗自咬牙站定:“情我领了,丧事府上也办完了。薛家的产业父承子继,至清他福薄死在战场,可是他的两个弟弟四郎五郎还在,我这个当嫂子的理当打理好家事,从此不让薛家损失半分半厘。”
这话稳稳占住了道义。薛家并非后继无人,只不过继承人太小。
云姒华直言道:“即便叔伯有心强占,这永安县距离京城也不过几百里,更何况大陈初建,圣上贫苦出身体恤民情,那架容许百姓直接上告御前鸣冤的登闻鼓,我也能敲得动的。”
话里话外都充满今日送客的决心。
席上这些捏惯软柿子的穷亲戚们,谁能想到云氏既敢抻头出来撵人,甚至连告御状也敢,至于那登闻鼓是何物,他们不太明白,毕竟平日里路过县府大门外都得点头哈腰、小步急趋。谁有事没事敢多看一眼呢?
薛春倒是仗着股混账劲儿再上前一步:“要是老子偏不走呢?你还能杀了老子不成?来,你往这儿砍,往这儿砍啊?”说着薛春从靴筒抽出把寸余长的刀子。冲云姒华亮出了明晃晃的刀柄。刀锋盯着颗雪亮的冷星。
厅堂里所有人皆是一震。
然而云姒华稳声回应,丝毫不为所动,那刀锋反而在她面前不敢寸进,可见薛春也是个纸老虎:“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汉初的约法三章大抵在往后的封建王朝都适用。
云姒华的意思是,我无法杀你,但你也别想占到便宜。她猜测王朝初兴,吏治大多清明,统治者较为上进,在大形势面前,违拗法理的不过都是些碌碌蝼蚁。纵使他们人多,她无需害怕他们。
薛春重重地道了声:“你狠,你走着瞧。”
……
申时,薛春等穷亲戚们离开薛宅,几个契书尚在的丫鬟婆子,将薛府上下打扫干净。
云姒华站在中庭“家风雅正”的匾额下面看账,二娘牵着四郎,三娘抱着五郎,四姐弟到堂上见过嫂子。
倒不是云姒华有意叫他们来开会,实在是云姒华自嫁入薛家以来,唯独今日表现有异,再加上家里那帮穷亲戚一走,乌烟瘴气尽除,这个新的开始实在值得一家人好好相聚。
“嫂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薛四郎胆子稍大些,跟云姒华搭话。昔日云姒华虽然照顾他们,但是沉默寡言,木头也似,跟谁都不亲近,“听说嫂子把家里那些叔伯婶子都送走了,以后这个家还是我们自己,对不对?”
四郎话毕,五郎也过来,两兄弟左右站在云姒华身边。前世云姒华没养过孩子,潜心沉醉于织造技艺,面对小娃娃只勉强称得上句有耐心,摸了摸两人的头发。
“我看账上没什么钱了,家里的产业也不过就剩座丝织坊而已。”云姒华合计着家里这十几口人的吃用,就算薛家当年做丝绸生意家大业大,败到现在也只不过再将将够他们花个几十天而已。
必须要搞钱啊。云姒华想着。
此时她忽然想到晌午薛家的那些穷亲戚们,他们各个都是素衣素裳,再看眼前的二娘三娘,裙装绸缎质地尚可,然而净面料子,教人着实感觉少了些什么。
云姒华看账本的手略略停了下来,抬眸打量二娘跟三娘,装作若无其事地畅想:“唉,可惜嫂子还没挣着钱,要不然入冬过年肯定给你们做几件花色鲜艳的冬衣。”
二娘惯来温顺,得到许诺,并不说话。
三娘面相活泼,眼珠子又大又水灵。闻言天真地睁大眼睛:“嫂子,真的吗?那我想穿荣记刺绣行绣娘刺绣的冬衣,要刺几朵大团的牡丹花上去……”
这是个纺织工艺极不发达的时代。云姒华心头微动,搜索过所有记忆,完全没在印象里见到过后世富丽堂皇的云锦,于是重启薛氏丝织坊卖云锦的念头,逐渐在她心中冒出萌芽。
她恍神,看账的手轻颤,账本跟着一抖,里面掉出张折了好几折的旧纸片,纸背墨痕舒展,是永州府柏氏两年前预定薛家绸缎庄的一张订货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