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哪里?
抬起眼帘,云姒华发现这里不是机房,也并非云锦研究所。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明万历织金孔雀羽妆花纱龙袍”复刻成功的庆功宴上,这个任务太过重大,她带领团队历时五年才完工。所以宴会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多喝了些酒。
哪知酒醒后物非人非,她人竟倒在这陌生的环境。
云姒华坐起身,打量眼前的一切。
这是座江南风格的宅子,宅院不小,她站在庭院正中,触目白墙灰瓦,阴湿的空气晕染着水乡情调,廊桥曲折,碧水横波,雅致倒是挺雅致的。
只是定睛细看,墙皮斑驳脱落,瓦片与瓦片的间隙生长出尺余高的野草。再仔细瞧,各个房间的糊窗纸已有许多破洞,冷风穿堂而过,云姒华连连咳嗽:“咳、咳咳……”
大量不属于她的记忆挤进脑海,云姒华这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穿越了:她穿到个名叫大陈的王朝,王朝新建,百废待兴,她是这个王朝治下的一名寡妇。
及笄那年,原身嫁给了永安县薛家长房公子薛至清。薛家是商贾,官场遭人排挤而弃仕从商,祖上跟原身的祖辈是同科进士,云、薛两家乃是世交,所以定下了这门亲事。
原身嫁入薛宅,是从官宦人家庶女变作商人妇,属于下嫁。所以薛家对这门亲事尤为看重,两年前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将原身迎进薛府,按说之后的发展该是夫妇调和、宗亲和睦。
哪知原身刚拜堂,盖头还未掀时就遭逢兵荒马乱,十七岁的薛至清被强行征兵入伍。
两年间局势翻天覆地,旧王朝落幕,新朝廷建立,薛至清始终毫无音讯,按说活着早就该回乡,大抵是在战场上不好了。原身还未见过丈夫,就已经成为寡妇。
至于原身的婆家跟娘家都在战火中经历剧变:改朝换代,高门云氏败落。薛母病逝。薛父运货遇到山匪,人没了。
从此薛家当家人便是身为大嫂的原主。
原身今年十七岁。底下是未出阁的二娘三娘,还都未行笄礼,再底下就是双胞胎弟弟四郎五郎,俩最小的才五岁,一家子尽是妇孺。
没有丁男的薛家,犹如一座无主的宝山,引来同族惦记,这些穷亲戚欺负原身少不经事,借由帮原身打理薛家的丧事进入薛府,后来逐渐演化为日日到薛家连吃带拿。这种恶行在古代民间叫吃绝户。
原身性子软糯,身体底子弱,自幼经受贵族教养,哪能招架得住这群泼皮无赖磋磨?所以为求表面和平,原身只好任由这群人胡来,有时甚至还主动避着。
天长日久,薛府逐渐被搬空,原身哪里还像个正头娘子?不过就是个稍体面些的杂役。每日让三亲六眷差遣得烧火做饭,还要拉扯夫家几个小豆丁,日日忙得像陀螺……
许是这种生活太绝望吧。
原身厌弃了这个世界,心死的那一瞬间神魂俱灭,然后成为这个同名同姓却换了芯子的云锦高级工艺员云姒华了。
云姒华站在中庭理理思绪,看这情形,自己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现代,并且还顶着个寡妇的名头,在重视礼教的封建年代,贸然离开薛家寸步难行,她不当走。
可是现在薛家委实乌烟瘴气,留下也不舒服。
正在为难之际,庭院深处回廊里,她余光瞧见个雪白色对襟长袄,鹅黄色马面裙装的身影,那女孩儿在水边略站了站定,然后慢慢踏上折桥的白石栏杆,人就要往水里蹦。
云姒华连忙阻止:“二娘莫做傻事,还不停住!”说着她小跑向栏杆,紧紧攥住薛二娘子的胳膊,二娘即是原身的小姑子,也是薛家留下这四姐弟中脾性最绵软、心肠最良善的一个。
云姒华将薛二娘子拉得离水远远的,自己也被这通折腾惹得连连喘气,她眼圈又热又涨,火辣辣的。
薛二娘子气质温婉,已经没什么像样的头面,戴着个璎珞圈,上面的宝石早被摘光了。
二娘泪水噼啪滚落:“我去便去吧,大嫂不该拦我。也许我这一去动静闹得大些,把咱们家里那群恶人唬住了,他们离开薛家,大嫂跟弟弟妹妹今后就能有安生日子可过……”
云姒华对二娘这想法不做评价,离得近了,嗅见二娘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眉梢微挑,她联系记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盯紧二娘却悄声问道:“这是薛春那小子欺负你了?”
薛春只比薛二娘子略长几岁,乃是跟随长辈来薛家吃绝户的,此人未及冠的年纪,一身流里流气,腰间插着口烟袋锅,欲显得与自己同龄少年不同。
彼时原身曾见到他含着口烟气往薛二娘子身上喷,摆明是在亵玩狎弄,但原身没敢阻拦,看到也只能躲着走。这回,恐怕是薛春又故伎重演了。
此事关乎女儿名节,薛二娘子目光再度投向那池子,云姒华心如明镜,怕她再犯傻,握紧她的胳膊牢牢扯着,病秧子的身体咳了咳:“走,去前厅。”
“嫂子……”二娘神色讶然,大嫂本是个不理事的,从不主动出头,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提着裙角紧随大嫂。
薛府前厅偌大匾额用庄重的楷体写着“家风雅正”,然而匾额之下,七八张桌子拼成个不大不小的席,十几口行止粗鲁的男男女女在席面大快朵颐,杯盘狼藉,汤汁溅洒满地。有婆子端详薛家这盛饭的碗是好物件,拿烙饼揩干净碗壁挂着的油,接着公然将碗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