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说出了令黑死牟头脑空白的话。
继国严胜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缘一口中的极致,但他未能想到的是,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极致——而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死亡。
近乎无措般的慌乱侵袭了他的身体,令黑死牟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刀鞘。
他抛弃了死亡,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堕落成吃人的恶鬼,变成了他们无数次斩杀过的对象……
“在那个时候,缘一离开的时候,我离开的时候,你都没有挽留。”八百比丘尼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中发酵,将他的思绪破坏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八百比丘尼轻声道:“我在离开的时候,也告诉了你原因。”
原因……黑死牟想起来了,她离开继国家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若月已经过世了。
“人类拥有着生老病死,都会抵达死亡这一终点,哪怕再怎么难以割舍,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必要。”八百比丘尼当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继国家。
所以她没有任何迟疑,也不需要有任何留恋和犹豫。
而继国严胜也没有挽留她,让她以为对方也已经明白了这点——任何事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宿命与归途,强行扭曲它们,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面目全非的惘然。
继国严胜一生都在注视着缘一,而黑死牟一生都在磨炼着剑技。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梦。
黑死牟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
黎明撕裂了暗沉的天空,日光逐渐洒落在地面,黑死牟低着脑袋,有人捧着他的脸颊,让他抬起了脑袋。
六双眼睛在淌着泪水。
多么荒唐……而又无趣的一场梦啊。
继国严胜其实早就死了,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活下来的是不甘的执念,是扭曲了自我也扭曲了本心,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怪物。
但这样的强留与执着,根本毫无意义。
在那过去的数百年间,他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着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却又被他亲手丢弃了。
“缘一……”
“对不起。”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却并非只是在向他道歉,同时也是在告诉他:“去这样告诉他吧,严胜。”
她说:“去告诉缘一,你真正的想法……”
“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继国缘一……也是继国严胜的骄傲。
————
黑死牟的脸上,那些狰狞的眼睛逐渐消失,属于人类的面孔重新展露在太阳之下,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从远处叫着他“兄长大人”。
“缘一……”
消散在空气之中的声音,身形也一并消散,只有那身白底紫格的羽织掉落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看到了在那堆衣物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袋子。
她打开了那个布袋,看到了一支老旧的笛子——和刚做出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它已经彻底变得光滑了。
因为曾有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摩挲着这支笛子,发自内心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坐在外廊,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黑色的鎹鸦飞到了她的身边。
“请跟我来。”
那只鎹鸦口中发出了语调怪异的声音,尖锐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八百比丘尼仿佛从梦中惊醒,现实中的一切都令她恍惚。
她埋葬了继国严胜的衣物——和那支旧旧的笛子一起。
本该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死去的亡魂,终于抵达了他梦寐以求的、却又一直都错误地理解了的【终点】。
如果真的存在着死后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着神明……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她看到日轮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