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逢着萍萍亲娘去世,又是花船生意最好的春季,她两头忙得脚不沾地,一开始随便给请了个郎中,延误病情,萍萍眼睛差点就看不见了。
等亏后来能好转康复,不然愧对泉下萍萍娘亲。
“事不宜迟,拖久了会失明的。”兰姨现在说起,仍心有余悸。
柳湛在太医局学过不少,其实真能治萍萍,但他养伤这一个月,又精进不少世故人情,思及诸位姐姐说的病传人,客人,柳湛深想兰姨的话,不再多言:“兰姨,我陪萍萍上金山寺吧。”
一叶小舟,晃晃悠悠从扬州逆上润州,盛夏江上,迎面扑来的都是热风。
“仔细脸上别出汗。”柳湛掏帕在萍萍眼周轻沾。
萍萍却已低头看向柳湛腰腹:“这么热出汗了你伤口怎么办?”
柳湛旋嘴角:“我已经快好了,不会有事。”
柳湛还是第一回来润州金山,和耳闻想象差不多,一座山非明黄即翠色,瞧着绿荫如盖,但真登上山,犹嫌树少不能遮荫。莫说脚下石阶和两侧的石头发烫,就是回眸一望,焦山和北固山掎角相夹的长江,亦滚滚升腾热气。
萍萍的病情进展颇快,视线已有两分模糊,柳湛沿路牵着她,倒还顺利,入金山寺后,寺中僧人却说求医如求佛,心诚则灵,要一步一步磕上来的才治。
“什么?”柳湛旋即反问,“菩萨慈航普度,难道不磕头的他就不治吗?”
“施主莫要激动,这是规矩。”
萍萍小时候疼糊涂了,忘记细节,这会说起回忆了下:“那年好像是兰姨背了一段路。”
柳湛吸气:“我也能背的。”
好在僧人并未过分为难,只让重走最后九十九级台阶,萍萍要自己磕头,柳湛叹道:“你嗑什么呀,看都看不清。”又说九十九级他走起来很快的,当磕完再次踏入金山寺时,后山的钟声骤然响起,遮蔽半天的飞鸟纷纷往前越过天王殿,萍萍和柳湛一齐抬头仰望。
僧医们给萍萍施了灸药,还开方子,因为寺内不方便留女眷,他们要到山间的田舍休养,同时帮着寺庙照料几亩菜田,作为医病的报答。
柳湛搀扶萍萍下山,萍萍愧疚道:“本该我照顾你,现在却成你照顾我养病。”
柳湛面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俩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夫妻是不用言谢的。
“再说来了金山寺,我的伤也治了啊。”这话不假,僧医顺带查看了柳湛的伤势,金山寺无论灸药,皆是野路子,与太医局的治病思路完全不同。主持已经答应柳湛,养伤期间但凡有空,都可以入寺钻研僧医。
柳湛便常常带些僧方回田舍,又将所学知识整理成册。萍萍跟着打下手,渐渐也看了半部《黄帝内经》。
他俩一道养病,柳湛早上爱吃粢饭团,寺中油少,遂改良只用蒸草蒸,内里不包馅料。萍萍和柳湛日日早晨伴着金山寺的诵经声,一起下厨。
这金山寺的诵经早课非常有名,萍萍和柳湛也去听过几回,主持讲《摩邓女经》,摩邓女执着爱着佛的弟子阿难,佛问摩邓女究竟爱阿难什么?
摩邓女说,我爱阿难的眼,爱阿难的鼻,爱他的口,爱他的耳和身。
佛祖却说阿难眼中有泪,鼻中有洟,口中有唾,耳中有垢,身中有不干净,臭烘烘的屎尿,有什么好爱的呢?
讲到这萍萍和柳湛不约而同想到两场病,彼此的眼泪鼻涕,口水耳垢,甚至那些不干不净,臭烘烘的东西都互相见过了。
眼前人好的坏的,再无一处不知晓。
可他们还爱着。
还更爱了。
离开天王殿时萍萍扭头看向门边对联,落在下联“觉有情”三字,柳湛走近牵起方才在殿中不能牵的手:“我也这样觉得。”
今夏酷热,到八、九月仍不见凉,他们照料的数亩菜田需时常降热、避暑,一开始柳湛不知道,菜快晒死了,才学着扎棍搭棚,棚上再涂些泥浆。这一行萍萍亦是生手,二人学着一起在行间铺稻
草和碎秸秆,让地面变凉。
柳湛抹了把额上的汗:“我家里每年都会有一天下地犁田,一直以为那就是耕种,现在才晓得都是假的。”
春分日官家亲御耒耜,却原来是做做样子。
他边说边压实泥土,免得待会浇水冲走:“这才是真。”
萍萍睹见他不住擦汗,起身倒了碗旁边备的凉水,递给柳湛:“累了吧?这天也忒热了!”
“不累。”柳湛笑道,“怨天者无志。”
萍萍没觉得他呛声,反而也笑起来:“这是《荀子》说的。”
柳湛喝完,给萍萍也倒一碗,递给她:“我早想问了,你读的书都是兰姨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