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明明沉得像无星无月的暗夜,在尘封凄清的房间里却显出震耳欲聋的憾然。“至于阿珠和阿曜的死,必定与灭世黑莲有关。大约是寸心派她们向外面通风报信——可能是给摩昂太子,也可能是给广力菩萨——她们都至死不渝地忠心,被龙王阻止后也不肯放弃寸心交给她们的任务,或许还采取了什么极端的方式,总之触动了龙王的逆鳞,这才招致杀身之祸,多半还是被秘密处死,毕竟处死她们的理由本身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是也不是?”阿蓖呆立了半晌,讷讷地点了一下头,“你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猜的。”杨戬冷峻的面上瞧不出心绪,只淡淡地回道。“基本上是这样,你……为什么能猜到?”杨戬云淡风轻地一哂,将眸中深不见底的情感遮盖得恰到好处,“职业病。”“噢……”阿蓖像是被杨戬表现出的镇定鼓舞了,觉得这些事好像也不似天塌下来那样不堪回首,快要垮掉的心又被重新升起的力量支撑住,恢复出几分气力接着道:“龙后为此大病一场,而龙王事后也为自己的冲动悔断肝肠,这件事从此成了他们二老的心病,不能想也不能提,甚至成了整个西海的心病。大太子无可奈何,只得严令禁绝议论此事,还将这间灵台殿封了,兴许是想防止好事的宫人偷偷进来打扰三公主留下的陈设吧……”“阿蓖,”杨戬忽然郑重其事地叫了她,“当时讲完李夫人的传说,寸心说什么来着?”阿蓖被打断了话音,也不觉得怎样,毫无卡顿地背书道:“‘能保住一位真正心系苍生的天神,我也算间接为三界略尽绵薄,值了’。”“不是这句。”“‘我得以长长久久住在他心里,也不枉余生做个禁足西海的庶人了’。”咔啦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阿蓖还以为杨戬把什么东西掰断了,却见他手里只有一张小笺而已。“你再说一次。”阿蓖又机械地背了一遍。“再说一次。”阿蓖又背了一遍。沉闷低沉的笑声从杨戬的胸腔里震颤而出,带出几分克制的凄然,“我杨戬算什么?说好听了,什么司法天神、三界功臣,人人怕我;说不好听了,就是个仙凡生的孽种,从不被那些老神仙正眼看待。就数她最傻,还以为我心里是什么好地方,她怎么这么傻,啊?”“公主说过,”阿蓖好像说话说出了经验,不但能顺顺当当地把准备好的腹稿背出来,还能根据杨戬的言语自行发挥出几个长难句,“杨戬行走在黑与白的交界,过得太苦了,她从前不能体谅,深觉内疚,愿来世再嫁人时,能做一束晨光,照进夫君心里的黑夜。”一语入心,杨戬岿然不动的神色猝不及防地失守,流露出发自肺腑的诧异与动容。以他混迹官场的经历,听人说话差不多信一半就得了,另一半能信多少要视对方心性立场而定,此刻听见不谙世事的阿蓖麻木地转述出感人至深的几句,他却信得彻彻底底,信得毫不存疑。他听见了,他听懂了,即使他对她一直不够细心,即使他对她一直不够温柔,即使他最终当众抛出一纸休书,她还是愿意做他灰色生命里的晨光,只为第一时间照亮他的残生。“阿蓖,你再说一次,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公主说,长长久久,住在他心里。”杨戬墨眸如星,薄唇轻启:“她要我心里的一席之地,我要她全部的往后余生。”……瑞烛高悬,明壁照影。龙王亲自引着一个头戴长翎紫金冠、身着黄金锁子甲的人物往百宴堂来。那人物自带一股张扬傲气,竟比剔透宫殿还要明亮耀眼。“老龙王!你这龙宫虽不及东海那个气派,却也别致得很哪!”孙悟空三步两跃,这儿摸摸那儿瞧瞧,欢喜于色。不同于东海龙王的热情逢迎,敖闰只是不咸不淡地谦言几句,又略显严肃地感谢斗战胜佛雪中送炭、仗义援手云云。百宴堂内早有两排侍女恭候,几位太子公主已在席上恭候着,一个雍雅妇人从正座后的屏风处转出,亲自迎上前来。孙悟空合十一揖,笑道:“俺老孙有礼了!”一个头戴圆顶直脚幞头的老官侍立在正座旁,龟背驼身,也向孙悟空见礼。“龟丞相!几百年不见,背越发驼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强健老胳膊老腿儿!哈哈哈,二位公主,一把岁数了还是那么年轻貌美!”一路插科打诨,孙悟空朝邀他高坐上首的龙王随意摆了摆手,跃到空着的次席上翘脚坐下。傲慢脾性仍在,但他毕竟不是八百年前那个自号“齐天”的妖猴了,觉得遵一遵礼数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