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写满了大小错落的墨迹,纸张从新到旧,字体不一而足,从大篆小篆到汉隶魏碑,信笔挥就。全无章法的墨迹分辨起来,都是两个相同的字而已——杨戬。最后一页翻过,露出一张折起的信笺。由于常年被压在下面的缘故,信笺还保持着崭新的模样,像是被特意塞到下面藏着的。封面上的字迹与方才的那些异曲同工,大约出自同一人之手,赫然写着:敖寸心亲启。会直呼“敖寸心”这三个字的人……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笺,攥得指尖泛白,终于将其缓缓展开:寸心,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此信……寸心,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此信,如若真能看到,定要遵照信上所言,切记,切记。丙午年八月初九,二姐捎来口信,称父王雷霆大怒,欲于当夜严惩于你,已派人去冥界取孟婆汤,饮之前尘尽忘,连母后也劝谏不下。我写下此信之时,他们已在前往冥界的路上,我必当竭力求情抵抗,为防万一,留下此信以谋后路。见到此信,务必谨记:其一,灭世黑莲藏于西海腹地已有十八万载,父王力主压下消息,我却以为此举不妥,切将此事告知大哥早做打算。其二,你,在褫夺封号之前乃西海龙三公主,敖氏寸心,无论彼时境遇如何,万万不可追查玉帝降罪缘由,若你查出今日真相,所遭受的一切皆尽白费。另则,天廷有一司法大神,号清源妙道真君,心正道直,义薄云天,绝非外界所传慕权求荣之辈,切勿心生疑鄙之念,错冤好人。切记,切记。寸心书于丙午年八月初九……“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阿蓖木然地望着桌边阅信之人,讷讷问道。杨戬抬起头来,幽深的眸子将那身穿深褐粗布裙的姑娘打量了一下,沉声问道:“你叫阿蓖?方才说,你是三公主的……”阿蓖见问,反倒支吾起来,木讷的眼珠略微转动,好像正在脑海中搜索一个恰当的名词,“三公主的……呃……”“梳子?”杨戬挑眉,已经替她找到了一个词汇。阿蓖愣了愣,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单纯清澈的目光里盛满了惊诧和疑惑。“你是我送给三公主的。”杨戬将信折了,淡淡地解释,“‘阿蓖’这个名字是她给你取的?太朴素了点。我记得她从前说起西海家中的侍女,都是叫什么‘阿珠’、‘阿曜’的。”“阿、阿珠姐姐她们……都已经死了。”阿蓖纠正道,好像觉得如果一个人已经死去,那么名字也该随之一笔勾销了。杨戬轻轻笑了笑,面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神色,将手上的信纸半举起来给她看,“既然认得阿珠,想必在你家公主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神识。”他上前一步靠近她,抬指在她咽喉处疾风般点了两下,用一股真气打通她尚未修炼完整的声带,“你方才说在等我,就是为了告诉我当年的事吧?告诉我,四十六年前,西海究竟发生了什么。”阿蓖张了张口,不怎么灵动的眼珠里透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四十六年,她早已将当年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那些看见的与没看见的,听见的与没听见的,都在她流线般清晰的神识里整理完整。一万多个昼夜更替里,她每日都会将那个尘封多年的故事对着空房演说一遍,纵使杨戬没有助她打通声线,她也可以熟练地从头到尾叙述流畅。这是她干枯生命的唯一目的,一念成执。……四十六年前的灵台殿,珠粉缀墙,卵石铺地,藻织帘幔高高悬起,晶莹瑰丽。“三公主又在看梳子了,磕坏了一角着人修上就是,镶一颗珍珠遮住,比从前的还好看呢。”敖寸心刚随大公主私访普通水族回来,正倚在榻上把玩着旧梳小憩。她用指腹摩挲着梳子一角的缺口,低声道:“纵使我将它镶满了奇珍异宝,又有什么好看的……”……它再也不是当初的那把梳子了。阿珠一边亲手和几个小丫鬟一起收拾敖寸心出门换下的行装,一边笑着道:“是是是,当年公主只带了这一把梳子回家,可见喜欢得紧。奴婢都嫉妒它三百年了,只可惜它不会说话,否则奴婢真要向她请教如何才能独得公主的宠爱呢。”敖寸心捏起榻边小几上的一个珊瑚果向阿珠掷过去,笑骂道:“就你油嘴滑舌的!”阿珠笑着避开,吩咐屋里的小丫鬟们将整理好的衣裙拿去洗了,又亲手关上房门,跪坐到敖寸心榻边,撒娇道:“公主,您自打昨儿到岸上看了一回落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奴婢瞧着心里难过。您有什么心事不妨跟奴婢说,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公主要是嫌奴婢笨,奴婢这就把阿曜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