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诸多殡仪早在小殓大殓中尽善,贞丰帝如今停灵在太极宫,只等帝陵竣工后送葬。
先帝哀荣极尽,朝野上下循例孝服渐除,仅在上臂绑缚一条白布以表哀思。
照理来说,太极宫如今除非宗室亲近之人想去祭拜,否则断不许人随意进出,更何况即便是平日里,也无外臣胆敢在宫门上锁之后逗留禁内。
今夜却甚是反常,太极宫多个偏殿灯火通明,里头吵嚷不休。
有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官小吏倒还好,政变多半影响不到他们,此时此刻最胆战心惊的都是些要员,这干人等宦海沉浮多年,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君王更迭清算旧账,连坐获罪是常有的事。
在京诸官但凡腰间佩得起金银鱼袋的都将太极宫当做了避难所,咬定泰安公主再如何混账也不敢在先帝灵前大开杀戒,且不说史书上落得个暴虐的名声,文臣武将都杀光了她拿什么治国?靠北庭十二军那群只懂得行兵作战的粗人吗?
自然,这其中也有特例,黄自新深夜入宫却非图一时安宁。
宫墙夹道风雪漫漫,曾任科举主考的老翰林负手而立,背对着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冷声道:“中书令阻我去路,有何贵干?”
太极宫里很多官员都逾礼带了自保的兵器,黄自新腰间也佩一把世间均无仅有的文人剑,是先帝所赐,予他训诫宗室子弟的特权,没开刃,象征而已。
说是这么说,但先帝已死,你当沈令仪是什么愚忠愚孝之人?
这剑其实已与破铜烂铁无异,只是文人风骨自有固守的信念,不惜赴死以明志。
此处僻静,并无他人在场。
恩师冷漠的口吻好似比寒风还叫人难受,李怀疏垂眸敛眉,理袍跪在冰冷的雪道上,朝黄自新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师,请您登车。”
绥朝靠服色、官帽所缀雀翎与腰间鱼袋来区分官阶,李怀疏已脱下乌纱帽卸下鱼袋,衣服脱了却是无状,她仍穿着,这一跪无上下臣属之分,实实在在行的师生礼。
一辆马车停在墙根,驾车的马夫适才已被李怀疏暂且调开了。
黄自新瞥了眼,他来时就见到了这车,车轮半陷于雪中,显然停了有一会儿,李怀疏猜到他意图,早早做了准备。
马匹嘶鸣,踩着簌簌的积雪往前踏出几步,车头与黄自新入宫的方向相反,那道城门已陷落,沿着脚下这条路直走另有一道侧门,是离开宫城最快的途径。
“老朽惶恐,下月便要致仕,区区一介白身,竟得中书令惦念在心。”黄自新甩了甩衣袖,轻哼道,“只是这声‘老师’实是当不得。”
地上的雪濡湿了绯色官服,寒冷慢慢侵入膝骨,李怀疏跪得笔直,雪粒落在纤长的眼睫上有些许发痒,却并不敢动,顿了一会儿才改口说:“黄翰林……”
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如若这不是他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学生,只怕他也要信了。
黄自新怒极回身,喝道:“呆成这样,连我生气与否也听不懂,你倒是真拿出几分奸相的派头给我瞧瞧!”
“学生得赖老师才忝居中书令,不敢放肆。”李怀疏微微怔住,立即伏跪在地。
前头的尖酸嘲讽还没怎么,这句也不知是“呆”还是“奸相”让她浑身不自在了,耳廓很快烧红起来。她肤色甚白,修长匀净的双手几乎与雪融为一色,额头贴在手背上,耳边散落几缕碎发,精致面庞被昏暗光线勾勒得影影绰绰。
绥朝百余年来也出过一位女帝,传位给女儿却被夺政,那之后的君主几乎将牝鸡司晨给刻入肺腑中了,曾设的女科因各种缘由几近荒废,同样风檐寸晷,女子进士及第的门槛却比男子高许多。
黄自新曾任贞丰十七年的科举主考官,凡中进士的都可称他一声老师,入了翰林院也以师生关系共事,他只在乎学问人品,不像有的翰林觉得收了女学生会混淆师徒传承的正统。
几十年为官生涯,他学生无数,最合脾胃的也只几人罢了。
时局多变,人生难料,这几人要么仕途不顺离了京城,要么死于政敌攻讦,他这身老骨头跪晕在殿前落下病根也救不了,如今就剩下一个李怀疏,可是……
“你有什么不敢?”黄自新向身形羸弱单薄的学生走过去,居高临下地质问她,“万州流民骚动集结起义,神策军不是你属意派过去的?北庭军队长驱直入,何以几个边塞重镇门户大开不战而降?小皇帝不颁圣旨以致错失良机,莫非是他人教唆?”
“太后虽非泰安公主生母,但孝字当先,养恩未偿,她若开口也自有几分份量,幼主蹈祸的危急时刻,她却抱恙在床不省人事,竟‘病’得这般凑巧?”
李怀疏无可辩驳,也不想辩驳,她将头低垂,以最卑微的姿态跪着,恩师的言语像最锋利的刀,混着凛冽寒风一下又一下地剜过她心间嫩肉,来来回回,血流不止。
如此也好,越痛越好,这是我该受的。
她睁着双眼,眼前却漆黑一片,眼睫轻颤,似是蹭过了雪粒,冰凉彻骨。
再是考虑周全,也免不了在这场政治漩涡中有□□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忧心我安危,要送我离京,老师很欣慰。”黄自新低头看着她,面露哀色,“但无辜死去的军士与百姓便不是命么?”
风声不再,雪声渐歇,天地间一时好像只听得见头顶这道声音,李怀疏肩头狠狠发颤,生生受了黄自新一句沉痛失望的“我从未这么教过你”便猛咳不止。
女子素来体弱,他这个学生世家大族出身,家中不曾短过吃喝,到底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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