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时分,大雪如絮。
时值新帝即位改元,天下大赦,不设宵禁,长安城内却家家闭门塞户,一百零八坊不复往日升平之象。
北风呼号,一列铁骑自洞开的城门长驱直入,沿着朱雀街一路疾踏,向着夜色中轮廓难辨的宫城而去。
铁甲颠簸如雷,沉闷的马蹄声逐渐远去,街坊内彻夜难眠的人不知凡几。
队首女子□□一匹神采奕奕的青海骢,骏马的长鬃上落着零星雪屑,镶金嵌玉的缰绳被人稍稍牵住便收蹄徐行。
粟潇不敢并辔,也勒住马匹,身后的骑兵队伍显然训练有素,行进间,俱都悄无声息地慢了下来。
街衢静谧,粟潇放眼望去,屋檐下的丧幡在风雪中飘动,间或夹杂着惨白的灯笼。
自入城以来,她所见到的景象无不是如此,举国尽哀,这是山陵崩才有的仪制。
沈令仪骑着骏马,静默地望向前方,鼻息间轻轻呼出的白气将她面容笼罩,唇瓣的艳色也变得模糊。
将士多是豪放的行伍之人,哪晓得什么内情,更不懂猜度心思,只以为主君口中的父皇已成了先帝,小殓大殓她都未曾亲临斩衰,北庭与长安到底相隔太远,一个不慎便是终生之憾。
纵然先帝当年一道圣旨将她桎梏于苦寒之地,但终究是生养她的父亲,触景伤情再正常不过。
粟潇循着沈令仪的视线望过去,正是宫城方向——倘若只是宫城倒还好了,她目光途经之处还有盘踞着世家大族的太平坊,那个人的栖身居所想来也在其中。
母亲的叮嘱盘旋于心间,年轻的女将军面容便有了几分忧色。
北庭十二军尽心效忠的这位主君并非善良纯孝之人,否则也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触景伤情或许是真,但伤的是什么情就说不准了。
“殿下。”粟潇唤道。
沈令仪淡淡应了一声,她背对着粟潇等人,鸦羽般的长发高束,身姿端正秀美,信马由缰,举止间流露出浑然天成的雍容风骨。
“附近有家毕罗肆,味道很好,开市的鼓声才落下不久便门庭若市,以前宫中设宴也请过这夫妇二人充当庖厨。”沈令仪在马上稍一侧身,对粟潇说,“如若还开着,少将军此行也有口福了。”
她环视四周砖瓦草木,蕴藉风流的目光只是带过,不见情意也难辨神色,状似怅然,敛眉轻笑道:“这地方,我已阔别了多年。”
泰安公主的名声朝野咸闻,要是男子,争储夺嫡也该有她一席之位,偏偏是女子,文武兼备,锋芒毕露,徒惹兄长忌惮,先帝不得不在手心手背中做出取舍。
沈令仪自五年前奉召入了北庭,名为镇守边陲的节度使,麾下不过公主府的数百兵士。
路途遥远,故而轻车简从,省了该有的仪仗,比起风风光光的派遣,凄风苦雨中无人送行的那道单薄背影更像是被发配。
近乡情怯,阔别之说也好似有那么几分伤心,沈令仪这一声轻笑却是半点也听不出情绪。
相识已有五年,粟潇仍然琢磨不透沈令仪,此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呆了半天,才木讷道:“殿下,咱们还是快些罢,以免夜长梦多。”
沈令仪轻甲附身,没戴头盔,束发的玉冠明珠轻颤,她点头,目光不知落在天边哪处,呵笑道:“是啊,这一路走来太顺利了些。”
不等身边人细想个中深意,沈令仪驱策着良驹疾驰而去,黑色狐裘被风扬起,蹀躞带勒出一截纤细腰身。粟潇落后半步,注视着主君腰间所佩金鱼袋,心道只怕明日这物事便该被卸下了,而她口中所称也不再是殿下,而是陛下。
是年冬月,贞丰帝龙驭宾天,留下遗诏,传位于年仅五岁的皇太孙沈绪。
幼帝沉浸在皇祖父西去的悲痛之中,身乏体弱,无心习政理事。没过几日,案牍便累了一尺多高,朝臣纷纷进言,或犀利或委婉,也不管五岁小儿听得懂与否,都是要他尽快处置远在北庭的泰安公主沈令仪,切勿养虎为患。
大行皇帝晏驾,沈令仪为人子女,回京服孝理所应当,亦不违背先帝当年所下泰安公主无故不得返京的诏命。
几位辅政大臣盘算着先将沈令仪骗进京来,横竖她囿于礼法不得带兵,到了神策军固守的天子脚下还怕拿她没办法么?更何况宫中仍有太后坐镇,沈令仪如何敢妄为,届时要么将她终身圈禁要么干脆杀了以除后患。
奈何幼帝事事听从中书令之言,中书令称病不朝了几日,这事便留中不发了几日。
辅政大臣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替这不晓得事态危急的黄口小儿盖玺加印,更有甚者跑去了太平坊李府,叩门不应,便要翻墙进去逮奸相上朝。
奸相?
这群自诩两袖清风忠君为民的人其实觉得妖相二字更为妥帖,皇太孙犹在潜邸时,李怀疏给他当过太傅,仅此而已,怎能将幼帝蛊惑得有如牵丝傀儡?
说是如此说,这骂名到底没有像奸相一般流传得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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