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之阔,碧水青天,一望无际;潭之深,蛟龙潜游,看不到底。这里琪花瑶草、水气氤氲,仿如世外仙境。忽然,平静的水面上起了层波澜。一阵疾风骤起,巨浪翻涌间,一声低沉的咆哮声自潭底沉沉传来。巨大的蛇尾自水底探出个尖,长尾一甩,水声四起,掀起丈高浪花。翻涌的水面下,是一条十来丈长的黑鳞巨蛇,它蜿蜒游动,到潭边,缓慢地探出了头。一双金色竖瞳微微眨动,不多会儿,比千年古树还要粗壮的庞大蛇身浮出了水面。在即将露出七寸时,一片耀眼白光乍起,长发男子自水里缓缓走了出来。玄鳞黑发垂腰,身上是一件月白鲛纱,若隐若现地透出底下结实的肌肉。秋日的残阳落在他身上,将颈侧流淌而下的水珠映照出斑斓的光泽。灵潭之境,芳草万顷。玄鳞找了个阴凉之处随意而卧,他望着无波无澜的平静潭水,伸手捡起块儿拳头大小的夜光珠,朝着水底猛然砸去。“砰”的一声大响,白光穿透水面。不多会儿,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潭底颤颤巍巍传了过来:“哎哟来了来了,莫再砸了。”水声哗啦啦响,一个白胡子老头爬上了岸。他躬着脊背,晃晃悠悠地行到玄鳞跟前,垂下头,作了一揖:“主上。”玄鳞头都没抬,波光粼粼的目光空洞地瞧着远方。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胸膛,发出低低沉沉、却宛若老酒的醇厚声音:“空的。”他说,他心口子空的。多年前,玄鳞渡劫不成,一头扎进了黑海里。浮沉数年,机缘巧合之下,终于魂魄归体,苏醒了过来。他伤得太重,天火将肉身烧得焦黑,鳞片碎断。冲出海底后,便沉进了这域灵潭,直到日前,才自沉睡里清醒,上了岸。他依稀记得坠海的那几年,他占了人身,其余的,再无印象。可心口子的地方,似有团焰火在灼烧,却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重要的物件儿。闻言,老头伸手捋了把花白的胡子,缓声道:“近日来,主上的身子可好些了?”玄鳞眉心微蹙,抽回空远的目光,淡淡瞧去老头,却没应声。老头早就惯了他这冷冰冰的模样,脸色都没变,淡然道:“那您为何不亲自回去瞧瞧,或许就想起来了……”玄鳞垂下眼睫,沉默了良久,轻轻抬了下手指,叫老头走,他想静静。老头应了一声,躬着背转回身,慢悠悠的往水里行去。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老王八,若还是想不起。”千年老龟气得转回头,吹胡子瞪眼道:“说了多少次了!是玄武!才不是什么老王八!”玄鳞皱了皱眉,却听老龟哼了一声,道:“时也命也,善始善终,尽人事听天命罢。”吴家宅院正门前,站了个身姿挺拔的俊公子,他着一身水墨长衫,外头罩玄色纱袍。鸦青的长发盘作髻,一柄玉钗穿过,风流倜傥。因为实在太俊了,惹得路上的女子全都驻足围观。又因为他一脸冷肃,眉宇间凌厉之风,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攀搭。玄鳞站了良久,久到门边的阍侍都自石阶上哒哒哒跑了下来。吴家这座宅院,能在里头伺候的全是人精,阍侍瞧着玄鳞气度不凡,估摸他是哪家的贵少爷,碎步凑上前,恭恭敬敬地问他:“这位公子,可是有事儿?”玄鳞理也没理,眉间深锁地瞧着朱红大门,又仰头看去顶头的那张牌匾。吴宅,该就是这儿了,可这气派的大门口子,他没有印象。见人不说话儿,阍侍搓了搓手,仰着头又问了一遍:“公子,您是办事儿还是寻人的?”玄鳞抽回目光,垂下头,睨着人道:“吴庭川可在?”阍侍一愣。大爷在后院儿已经瘫了快五年了,除去头一年常有人登门拜访,到后头,早已是门可罗雀。他抿了抿唇:“您找我们大爷啊,可有拜帖?”玄鳞登门,就算是王公贵卿,也从没递过拜帖。他眉目清冷的看过去:“几院儿?”阍侍心口子一凛,不知道咋的,明明很寻常的话,放到这人口中说出来,无端的让人害怕。他咽了口唾沫,不由地开口回:“三、三院儿。”玄鳞薄唇抿紧,拾阶而上。阍侍见状,慌忙拦在前头,伸手就要抓玄鳞的手臂:“公子,没有拜帖不得……”“无礼。”玄鳞敛眸,长身侧倾,轻巧避开了。阍侍作势又要去拦,玄鳞眉心凝起片黑雾,两指虚空一点,砰的一声大响,阍侍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痛得直叫,仰头高声喊起来:“来人啊!有人闯门!”玄鳞后齿咬紧,颈侧青筋微现,眉目间一股子杀意。他握拳深吸了口气,忍了忍,抬腿跨门而入。吴宅气派,进大门便是一座山石造景,潺潺流水顺着错落排布的景观石缓缓淌下,流入下面的锦鲤池里。水面波光粼粼,水声清脆,如风动银铃响,池中鱼群团簇,自宽大的绿荷间探出头,戏于叶间。如此景致,玄鳞全然无心看,径直朝三院行去。一个挺简陋的小院儿,和前头的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破落,一点儿不像位爷该有的排场。偌大的院子,没有一花一草,唯一的园子,满满当当种着菜。这时节,正值秋收。小园里兴意盎然,各类蔬菜长势甚好,叶菜嫩生生的,番柿子红通通,看得出来照料得很是用心。卧房门口子,站着个守门的小仆,手揣在袖管子里,靠着门框子昏昏欲睡。瞧见玄鳞,竟是下意识的垂头拱手行礼,问也不问。玄鳞越过人,轻轻推开门,蓦地,一股子霉酸混合着艾草的苦香迎面扑来。其实霉味并不多重,尤其混在艾香里,更是不甚明显。可玄鳞妖蛇,嗅觉灵敏,还是闻得清清楚楚。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抬起步子缓缓走了进去。一间不多大的屋子,摆设倒是齐全。靠墙的位置放着架格,上头摆了不少珍奇物件儿;边上是一张桌案,干干净净的空无一物,想来是许久不曾用过了。内厅正中间,是一张红木桌子,上头放了个雕花的木制托盘,一只茶壶并两只茶碗。往里头瞧,便是火炕,炕头子,摆着张矮桌,孤零零的一盏油灯。炕上头,横卧着个人,厚实被子盖到了颈子,就露一张苍白的脸,病入膏肓了。而那霉酸味,正是打这炕头子发出来的。玄鳞皱紧眉,沉默不语,这汉子瘦得一把枯槁,两颊深深凹陷,紧紧闭着眼睛,死了似的。这人该就是院里的爷,那个叫吴庭川的。这几年,他就是占了这副破烂身子……玄鳞唇线拉平,不知道为何,心口子剧烈跳动起来,连呼出的气都变得灼热。他伸手抓住胸前的衣襟,眉间深锁。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声,小仆带着人跑进了门。孙婆子立在门口子,冲里头大声喝道:“你是谁人!进我们三院儿干啥?”玄鳞缓缓偏过头,双眼凛冽得如三九寒冰,就见个老妇人正怒目而视。他疾步上前,抬手正要掐住她的咽喉,心口子却猛地一震,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熟悉感。他紧紧看去孙婆子,厉声问道:“你是谁?!”孙婆子被方才那架势骇到了,她连退了数步,后背抵在墙面上,咽了口唾沫才颤颤巍巍道:“我、我是这院儿的管事婆子。”自打王墨被赶出吴宅,大爷又成了醒不来的活死人,本就冷清的院子,只剩下她了。前院儿怕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又调了仆人跟着一块儿伺候。来来去去几个了,瞧着大爷快要不成了,没一个用心做的。玄鳞瞧着婆子,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不是坏人。他往后退了两步,正走回炕边上,一打眼的工夫,就瞧见吴庭川的枕头边上,落着一把孔明锁。咯噔。玄鳞只觉得心口子一缩,那感觉,仿佛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了他的七寸,他喘不来气,快要窒息了。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只孔明锁拿进了手里。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热,自掌心往心口子蔓延。他喉头滑滚,看去孙婆子:“这是谁的?”孙婆子瞧着那物件儿,急喘了两口子气,硬着头皮道:“这、这是我们大爷的。”玄鳞知道不是,这上头的气息很淡很淡,却像是能补缺他空洞的心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