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真的不来呢?” “……” 安室透也同时竖起耳尖。 实话实说,天聊到这个份上,如果还听不出这两人话里的“他”指的正是自己,那他这个卧底也白混了。诸伏景光的疑问一出口,他就隐隐有一种直指核心的预感,蹑手蹑脚地往墙角边挪了挪。 经由电流而微微失真的声音笑了笑,听力仿佛在瞬间灵敏了一万倍,他清晰地听见对面说道: “这不是还有你吗?” “三年,”唐裕说,“我又不是什么劳改头子。公安你没有联系,连在长野的家人都不知情” 诸伏景光:“你猜到了?” 唐裕:“我很难猜不到。” 他五指敲击着手机外壳,从倒影里波光粼粼的外墙边换了一种姿势。 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同一类人。 交朋友也不是一定要物以群分的,尤其是交际面狭窄的小时候。朋友关系能维持多年,首先是相互间并不讨厌,其次是因为,当时的身边只有那一个人。 降谷零始终是正直的,甚至正直到有些古板。是与非在他面前是横平竖直的黑白的线,左右两侧泾渭分明。严格来说,现在、乃至以后他即将走向的那条路,没有外力干涉,其实根本是不存在的,降谷零花了一辈子才看见那条岔道,所以才需要一次次……一次次让他产生动摇。 至于诸伏景光。 警校的他就会私自动用内网搜集线索,白天的时间不够用,他还会夜晚翻进机房。作为卧底,他的适应速度也比降谷零快很多,清扫障碍时毫不犹豫,即使事后辗转反侧。 但在该动手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迟疑,他对别人狠,自己也狠。 这种心理起源于少年时目睹双亲被害的自我责备,当他发现有力所不能及的事,不会被规则的铁网拦在外面。 看到黑暗,他会深入进去……掌握它。 并为己所用。 唐裕说话间垂着眼,系统界面亮在面前,却不是漫画、弹幕、评论区,或者其中的任何一种。银色的边栏标题上写着任务列表,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打开过,此时此刻,上面的小字大多数已经变绿,只剩下一行底部的红: 【支线2:救济诸伏景光[已失败]】 这才是救济未成功的原因。 他从来属于这里。 与宴会厅相连的通道中亮着光,尽头走来两个身影,唐裕说:“挂了。” 连廊中骤然安静下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海风穿堂而过。一段时间里安室透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他发现诸伏景光从栏杆前转过身,正对着自己藏身的方向。 “接着吧。” 一块银色的物体随话音同时抛过来,正是他刚刚打电话用的手机。 安室透在落地的前一秒堪堪接住,与此同时,身形也从躲藏得很好的墙角后露出来。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在这之前,诸伏景光食指抵在唇边,首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如果你想通了,或者还有问题,”他说,“都可以用它去问。” “手机的通话簿有他的号码,”诸伏景光笑了笑,“不过,你最好再多等半个小时,” 而那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一段插曲,万众瞩目的大戏还尚未揭幕。 此时此刻,在底舱与那个小学生分别后,诸伏景光正走在唐裕身后。 排除贝尔摩德,剩下的密码还有两道。寻找的任务由众人分工,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来商业街逛一圈。 气氛并没有那么好,窃窃低语的躁动声弥漫在富丽堂皇的穹顶下。 中央宴会厅里fbi与组织的冲突,至少大多数普通人不知情,亲历者告知亲友,又有亲友向亲友扩散出去,消息一层又一层往外传,很快就变得真假参半。 相信的人闭门不出,不信的人还在四处闲逛。 他踩着唐裕的影子往前走,逆行的人群里,如同江中的两块礁石,沉默着将水流分至两侧。 起初留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zero他还在组织里。 唐裕说的是,“我需要你帮个忙。”但诸伏景光想,他难道还有拒绝的空间吗? 谁会对自己的同期有防心呢?何况他们还联手帮他找到了杀害父母的凶手。他的个人信息他都了解,出生,来历,亲朋好友……更何况zero还是卧底。 诸伏景光虽然活着,但在社会的层面已经死了,他被目击了饮弹自尽。即使回到公安,能够信他的人又有几个?而且,不仅他的性命在别人手里,还在卧底的zero也是,只要宣布他的身份,诸伏景光经历的,降谷零都会经历一遍。 诸伏景光清楚这些,唐裕知道他也明白。但他从不把这点明着说出来,他只会问:“你愿意吗?” 都是聪明人,说破就没意思了。 不如维持着……同期情谊,与互帮互助的和谐假象。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撕破的脸如同泼出的水,破镜不会重圆,但虚假的温情在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却能心照不宣地持续很久。 开始的原因是虚与委蛇。那么,又是到什么时候才改变的呢? 刚刚上手时,诸伏景光还有点手忙脚乱,他要装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复现另一个人控制的动作。仪器会读取乌丸莲耶发出的神经信号,诸伏景光有点抗拒在身上植入电极,唐裕就用了另一套方案,用投影将指令打在他视网膜上。 这样,就不是神经电流直接控制他的身体,而是诸伏景光读到指令之后,再据此做出行动。 两者的流畅性当然不能同日而语,诸伏景光小心地问他行不行,唐裕却只是轻描淡写:“技术才突破没两年。” “有怀疑就让实验室背锅。放心,你没事的。” 他的“你没事的”,语义更接近于“我不会让你有事”一些外出的场合,唐裕会抽空跟在身边,起先诸伏景光理解为不放心的监视,直到高楼顶射来一枚子弹。 根本没有缓冲时间以供反应,千分之一秒的间隙里,隐藏在不远处的人扑过来,将他推出危险。 诸伏景光用手肘支起身,他才发现唐裕的肩胛骨晕开了一片红。他被他完全挡在身下,鲜红的血液浸湿衬衫,一滴一滴,慢慢落在他伸出的掌心里。诸伏景光的声线在抖:“你……” “扶我一下,右臂使不上力。” 唐裕的额角浮起薄薄的一层汗,他在诸伏景光的搀扶下站直了,转过头才看清他的脸色。 “噗,”他笑了一声,“不是说过吗,你不会有事。别怕了。” 那其实不是监视。 他把控着场上的局势,无论出错还是事故,一切意外由他兜底。他一直在那里,一直在他身后。 后来诸伏景光意识到,与其说是他在扮演乌丸莲耶,不如说乌丸莲耶刻意在模仿另一个人。发现这一点时他转向唐裕,唐裕正在看书,他手拿着书时有一个习惯,会用小臂托着书脊。 诸伏景光也是这个姿势。 唐裕:“怎么?”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 他依然没有开口,就像最初的他以沉默接受。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事,对错、黑白与无解的谜团,成年人大多留有余地,剖开肺腑去要一个血淋淋的解释,他从来不会这样做。 只不过在那之后,诸伏景光的扮演就流畅很多。 错误减少,连同某些一直以来的阻塞也一起迎刃而解。唐裕惊讶于他的变化,诸伏景光却始终守口如瓶 不仅是因为,他观察得到的那些事。 更因为他发现,唐裕的确是对的。 他的确是想改变的。 诸伏景光入睡前有个习惯,大脑回放一遍当天的经历,像回放电影。习惯源自于父母被害之后,他惊骇,失语,伴有轻微的失忆症,他忘记很多事,从此对时光异常珍重。 那些在旁人看来无所事事的悠闲的少年时期,他就这样反刍着经历的每一天。最初在警校的队列里看见唐裕,诸伏景光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但除他以外的小团体都对这个救了教官的人很有好感,融洽的气氛下,他不想成为另类。 因为他看出唐裕是个什么人,同类能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虽然一视同仁地对周围冷淡,但那是因为他不在乎。唐裕看他们的眼神本质和陌生人没有两样,尽管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默契地忽悠教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周围的所有人都喜欢他,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不在乎。 他实际上是很凉薄的一个人。 他们本质上没有两样。 降谷零对他感到好奇,于是第一个上前招惹没错,这段友谊的最初还是他起的头。诸伏景光保持旁观,不赞成也不反对,眼看着他们同进同出,唐裕渐渐融入,甚至隐隐地成为中心。他只是合群地默默看着。 可出了警校,之后的情境却反了过来。 降谷零一无所知,被完全蒙在鼓里,诸伏景光却不断深入。 他细致地琢磨着他的背影,又在入睡前每天反刍。 他一直观察着他。 最后就挪不开了。 “其实我并不赞成这种……”柯南说,“个人英雄主义。” 他说到一半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以‘我为你好’、‘不希望你担心’的名义,将亲近的人蒙在鼓中。难道他没想过,如果有一天败露了,没瞒住,被欺骗的人该有多难过吗?” 系统在心里悄悄把这段描述在琴酒的名字上打了个大对钩,心想:你小子也不是不开窍。 柯南:“……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电子音迅速道:【没有。】 为了转移话题,他将矛头对准柯南自己,【可是你现在正在做的,难道不就是这种个人英雄主义的事吗?】 时间最近是唐裕,他至今不知道柯南试错了多少次柯南严令系统不准往外说; 时间追溯得更为久远,还有灰原哀、毛利兰和他的父母。都是为了他们好的名义,柯南在他们面前粉饰太平,始终对组织的信息严防死守。 地上的小学生却反而笑了笑。 “所以我才说,我不喜欢也不赞成。因为我们这样的个人英雄主义者,都是不希望身边的人成为那个英雄的。” 他在走廊上往前走,脚步忽然间停了下来。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迄今为止,我的信息都来源于你,”柯南说,“原来的剧本中,他会死……可你怎么就能保证,在你的模拟之下,我的改动,一定能推动世界往正确的那条路?” 走廊的灯忽然闪了闪。 这条通道本该是很压抑的,舱壁被刷成铁灰,沉重的铁门相对而立。柯南说这话时微微地仰起头,外人的视角中,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只是看向天花板积灰的一个小点,只有系统知道,他在自己的视野里不偏不倚地盯着他。 萸稀…… 电子音忽然沉默下去,良久,极其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原来这才是你一直隐瞒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