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林织提及的和尚,裴铎心思流转,脑海中出现了几个名字。裴铎没急着带着枯死的桃枝去郑佳灵面前,而是将桃枝留在了府里,派人观察着郑佳灵。九月中,京城的一场秋雨落下,天气陡然转凉。然而比天气更凉的,是皇帝的心。赈灾一事在上个月就已经结束,连皇帝的嘉奖都过去了大半个月。皇帝的心早就已经放下了,在认为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在不少位置安插了自己的人,当然连皇后的母家霍家以及六王爷和七王爷的势力在内,他也都斟酌地给了好处。他把场子弄乱,就是为了把自己的人安插在不起眼但是又有作用的地方,到如今事情也风评浪静,让他觉得其实裴铎对朝政的把控力也不过如此。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的心腹越来越多,有一天将裴铎以罪名处理,这天下真的成为了他的天下,为了让自己高兴些,他特地十天都没进淑妃的宫殿去宠爱新人,提前把储秀宫的两个小主纳了。可就在今日,忽有人上奏,指控位于宜州旁的丰州州牧中饱私囊,与赈灾的巡抚勾结。上奏的正是一同去宜州巡视赈灾的副使,丰州州牧是六王爷的势力。这种变故让大多数人都懵了,因为前去赈灾的人乃裴铎钦定,是裴系的人。副使乃是辅佐过先皇的臣子,在朝中算中立派。皇帝和几位王爷以及霍相眼神交换,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弄的这么一出,皇帝此时心里还在兴奋,以为有机会找裴铎的麻烦。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巡抚不仅没有辩争,当场认罪,称自己愧疚难安,留下了证据,又供出来其他几个人,范围囊括了皇帝的亲信,六王爷七王爷以及先皇老臣派的人,甚至还有几个裴系的人。这不是乱咬,因为皇帝清楚裴系那几个其中一个正是他安插的棋子,看着六王爷与七王爷难看的脸色,想必其他人是暗桩的可能性很大。随着裴铎一声“陛下,理应彻查”,这场贪污行贿案的火,就在秋雨中猛烈燃烧了起来。有人决定舍弃什么明哲保身,有些人则趁机攀咬排除异己,有些人不愿做弃子努力挣扎抵抗,有人冷眼旁观甚至添了把火,高堂之上,皇帝发现自己居然看的这么清晰。他望向了裴铎,同那双浅色的眼眸对视。身穿朱紫官袍的执印太监静静望着他,依旧带着一抹平和的笑,一如当年他带着明黄圣旨踏着冬雨来到他的居所,俯视着他同他说了声“恭喜”。他越是波澜不惊,越让人心里发冷。皇帝有些困惑,四年前和如今,真的有什么区别吗?这一场浩荡风波,席卷了朝内上下近乎半月。裴铎不知在这其中收了多少封投诚的书信,他摸着狐狸的尾巴,看着玉铉殿外的细密秋雨。这雨不大,沿着屋檐静静下落,如同接连不断的线。裴盛冒着雨从殿外走进,这半个月他耗费心神同人斗智斗勇几乎熬干了自己,他瘦了许多可那双眼却越发明亮,少了往日的几分清澈,多了几许沉稳。“华鸿死了,六王爷果然让他做了弃子,霍相那老东西又同我们示好,我可没给他好脸色。”裴盛笑的痛快,大有一种郁气一扫而空之感。他清楚堂兄的打算,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逆不道,反正都做到现在了,既然皇帝要让梨梨进宫,那么他们梨梨就得当皇后,如此便没有必要给一定会成为敌人的霍相好脸色,无论好脸还是臭脸,都改不了事实。“丰州在六王爷手里握着许久,里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摸清,丰州州牧之位,你的资历不够,所以碰不得,但丰州别驾,绰绰有余。”裴铎没有接着裴盛的话说,反倒如是说。裴盛愣了一下,丰州乃上州,以他的资历来看,其实这也算得上是往上爬,可这儿摆明了是龙潭虎穴。裴盛没有多加思考,行礼道:“裴大人,下官请命前去。”裴氏的人并不都在京城,而在各处,当着裴氏大树的眼与手足,裴盛早有大施拳脚之心。此刻他们并不是堂兄与堂弟,而是权臣与下属。裴铎颔首,温声道:“记得同四叔与四叔母去信,三日后便上任。”裴盛点头,又恢复到了以往对堂兄的态度中。林织静静听着,裴铎的势力进一步增强与林织而言是好事,不仅仅是可以早些拿回半颗妖心,也能够让裴铎的心思从权力上更多的转移到私事上。他早知道事情会这么变化,裴铎看重要密信写着机密手令时,他都在一旁看着。看着裴铎如何运筹帷幄如果玩弄权势,心里对他十分欣赏,林织喜欢聪明人,他不觉得他城府深的可怕,反而觉得有趣,尽管裴铎和他是同类,有很多地方相像,但手段有时却南辕北辙。林织从他身上改进了一些手段,也会将自己放在裴铎的敌对位置去推演破局,获得兴味。思想上的缠绕上让林织欢愉,他尾巴甩动的速度很快,显得十分躁动。裴盛也发现了狐狸这些天的变化,明明天气越发凉快,狐狸却越发活泼好动,虽然并不闹腾,但和之前趴在桌上睡觉的模样形成了反差。而且去储秀宫看梨梨的时候,小狐狸竟然不让她摸了,这让小侄女感受到了与他相同的忧郁。“堂兄,小狐狸这是要成大狐狸了么,身上的香味都在往外冒。”裴盛调侃道,他也只是说玩笑话,现在才秋天呢,而且狐狸身上应该不会有香味,可能近日堂兄的婢女熏香熏的浓烈了些,引得小狐狸身上也有这种味道了吧。裴铎沉默,并未否认。小狐狸这些天越发躁动,狐狸尾巴偶尔会缠着他的手腕,而且那日益长大的铃铛也让他无法忽视。只是小狐狸自己会偷偷蹭蹭然后假装若无其事,裴铎自然也就没有提起这件事,毕竟对方是只妖狐。只是林织身上的甜香已经明显至此了么,裴铎每日搂抱着他,与他同睡,倒是没注意这一点。裴盛这倒是有些愕然了,探究地看向了紫狐。“还真是不同寻常,那堂兄可要我去寻几日品相好的公狐狸回来,任小狐狸挑选?”裴盛心里还想着,一定得是好品相的狐狸才能配得上堂兄的小狐狸,不知道世间有没有权宦的狐狸妖宠这是裴盛第二次看见裴铎这般明显的冷脸,上一次还是被人联手施压要求裴云栀进宫的时候。裴盛瞬间明白自己猜错了,恨不得回到之前掌自己的嘴。那么多话干什么!明明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说错了话而丢了官丧了命,面对堂兄的宝贝狐狸居然凭借猜测就这么说!裴盛连连点头,不敢辩解,明显这个话题已经是多说多错了,小狐狸变大狐狸和他有什么关系,就算变人他也管不着。林织倒是在笑,裴铎这个样子可太有意思了。裴铎发现了林织在笑,捏了捏他的耳尖。小狐狸居然能笑得出来,真是心大的家伙。裴铎并不是夜夜歇息在通道后的裴府,偶尔也会住在宫中,他就住在侧殿。太监婢女们知道裴铎不喜欢人近身,早早退出了侧殿,只留着两人守夜。回廊上夜风微冷,裴铎抱着毛茸茸的狐狸,嗅闻着他身上传来的近乎甜腻的香味。“午时在殿内笑的那么欢,真的想寻狐狸回来同你作伴?”裴铎旧事重提,他可没把这一件事忘了。小狐狸的脑袋在裴铎的怀里摇成了拨浪鼓,表示了抗拒。“那些开了灵智的狐狸我都瞧不上,何况是一般的凡狐。”妖狐一族的狐狸生下来就有灵智,知晓如何修习,自然和普通动物不能混为一谈。“那要是有与你同族的狐女,你便是情愿了?”裴铎哼笑了一声,掺杂着些凉意。林织声音诚恳道:“倒也不是。”裴铎听到这句话后心里舒畅了些,自家养的小东西怎么能被别的玩意乱碰,想到小狐狸这身皮毛会被别人抚弄,他的眼神都森冷了几分。可裴铎刚感觉到舒心,就听见小狐狸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女子,若是男子应当可以,可惜没有这般的同族。”不仅没有同族,原主记忆中的公狐也只喜欢和女子厮混。裴铎低下头,盯着狐狸的脑袋。幸好这院内没有旁人,不然那人恐怕会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因为这位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的宦官脸色十分骇人。林织心里感叹,虽然他没抬头看,但恐怕裴铎眼里的温度比这秋夜还要凉了。绣有暗纹的朱紫衣袍在空中飘扬,裴铎抱着狐狸继续向前走,他动作慢条斯理地梳着狐狸的毛发,眼神冰冷,声音却温和,甚至带有一丝笑意。“可惜,真当是可惜,不若我替你想想法子?”他倒真像个尽职尽责的饲主,能够为妖宠考虑到这个地步。“什么法子?”林织有些好奇地问,心里有些疑惑地想难道裴铎打算亲自上了?这有些出乎林织的预料,这进度比他想的快一些啊,他以为至少要等他用人形勾个几次才足够。“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裴铎的眼眸幽深,像是燃着冰冷的火。裴铎现在的确是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怒火,越发觉得自己应该看紧这难压本性的狐狸,若是他被人骗到手,裴铎不确保自己不会把人碎尸万段。他留了林织一命,对他许诺会帮他拿回妖心,也喂养了他,那无论是日常吃食还是妖力恢复,他都应该负责,这种事他也理应一同包办了。玉铉殿寝宫内的床比裴府的床更为宽大,上面垫着柔软的锦被。裴铎将小狐狸放了上去,对上小狐狸迷茫的眼。权宦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了小红柱,又在铃铛上按压而过。林织脑袋有些空茫,发现情况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不行,这种事情还是太超前了,他不想这样,他可不打算只在裴铎的心里当一只狐狸。眼前的狐狸忽然化为了人形,裴铎的手指微顿,瞧着少年向后退了几步,用被子遮住了自己,有些慌里慌张地说:“大人,我不想知道那个法子了,我会努力调整的,无需您动手废掉,我还想留着。”裴铎愣了一会儿,扶额低笑出声。他真的是永远不明白这只狐狸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不过他转念一想,似乎他刚刚的言行举止还真有这么‘一劳永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