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溢林不禁一愣,身子下意识地往泥墙后一缩,同时身子往下一压,猜疑顿时从心中涌出:他要去干什么?喊人吗?魏溢林不禁回想起,那次在巴阳道遇到的险况,那次他们一行人便装进入一条坐落在山间盘地的村子,这条名叫“麻花”的村子,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野地,村子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但令人大吃一惊的是,这村子的悠然自得,并不是因为这里水土肥美,事实上,这里的土层很薄,根本不适合种植作物。而是因为,他们找“对”了事业——扒火车。
沟通赤县东西的两条陆地动脉之一的芙松线,就在这村子附近经过,而且这条线路,往往每隔个一两季,就要往外运一批特殊的货物——新钞。这还得了?要知道,十倍利就足以让人舍生忘死了,何况这不知多少千倍起步的利润?最疯狂的那次,这村子中的人,抢走了足足四千万赤县元,并打死了三名负责押运的国家警察。四千万是什么概念?当时负责办案的大部分人每月的薪金,也不过是一百二十块而已!
但没想到,村子里的人警惕性很高,他们还没进村,就被围殴,好不容易逃进了一户住在山中的人家里,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教书先生,他好好地安抚了几人一翻,并许诺,等天亮了,就送他们下山。怎知,当晚,这个人就去通知了那些扒火车的,要不是他们警惕性高,翻墙溜了,就有去无回了。
刚刚这个老头,天然就带有一种亲和力,这是令人放松警惕最有效的方法了,而且他明明握着枪,却不打我,很可能是因为觉得枪太吵了,或者怕一枪打不中我,现在是去找人去了,如果他找多几个人,那我岂不是拆翅难逃?这时,很不巧的,魏溢林又瞥见了壕沟中的那些具焦尸,冷汗,一点点地冒上了他的额头!这些具尸体,似乎都在无声地哭诉着他们所经受的苦难,都在默默地支持着魏溢林的判断。
魏溢林不禁再次抬起头,看了眼吊桥旁的缺口,那里依旧空荡荡的,他试着用力一跃,努力地让视线落到矮墙之后,却惊讶地发现,这矮墙之后,并没有一个人影:肯定是找人去了!
魏溢林不敢多留,抬起脚就走,桑塔纳就停在百余米开外的路边,得赶紧通知他们俩,趁村子里的人还没有准备好,赶紧跑!
“哎,孩子,别走啊。”然而没等魏溢林跑两步,身后便传来那老人家的声音,这声音苍老但很温暖,似乎还带了点魔力,引得心慌意乱的魏溢林不受控制地回过头。但当他睁大眼睛时,却惊讶地发现,老人手中确实拿着一样东西。不是火药枪,而是一根拴着一个竹篮的细麻绳。
“我们也是没办法,谁叫这病这么恐怖呢?这几个馒头,就当是大家伙的一点小心意吧。”老人说着,左手抓着细绳,轻轻一荡,那个竹篮便顺着细绳的惯性,“荡”到了宽宽的沟壑上方,然后又随着惯性,“荡”了回去,老人又甩了一次,远了点,但距离还是不够。第三次,他站直了身子,铆足了劲头,一甩,这次,魏溢林终于放下了戒心,跑上前数步,瞧准时机,手一伸,一钳。绳子被魏溢林稳稳地抓住了。竹篮中,铺着一块蓝色的粗布,粗布上躺着四只白嫩嫩、热乎乎的大馒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微风中,香气扑鼻,很是馋人。
“大家伙送的?”魏溢林将馒头两只两只地叠了起来,然后再用粗蓝布将它们包在一块。
老人家点点头,伸手抹了把眼角:“我们实在是不敢再让外面人进来了,孩子,在外面,千万要小心啊。”
“嗯,谢谢。您也多保重。”魏溢林将布包从篮子中取了出来,朝老人家敬了个礼,然后带着复杂的心情转身离去。
公路两旁的树木就像得到了指令一般,齐刷刷地朝与行车方向相反的方向奔去,不一会就簇拥着那小小的村落消失得无影无踪,道路在这里有了坡度,车轮般大小的夕阳静静地悬在坡顶,橙红而柔和的余晖洒满了这条铺满枯叶落尘的道路,也顺手替轿车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边。
“还好有仁安,不然真成丧家之犬了。”秦天武抓着一只香喷喷的馒头,这只馒头已经两次被他送到嘴边了,但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完好。
“这疯病,就是要将人逼疯,什么一家亲,这才几天,就这样子了!”
“能有四只馒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魏溢林倒是吃得很香,手中的馒头已经没了大半,“再多,就是逼人慷慨了。”
其实这句话,魏溢林已经想说很久了,但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他恨自己家乡的首席行政官,这个人,享受着六千万公民给他带来的荣誉,心胸中装着的,却是银河系的未来——哪怕建平的首席行政官已经作出了表率,哪怕营赣道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最终,他带着无上的荣誉去了东宁。
公路顺着山势拐了个弯,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方霞光闪闪的湖泊,湖泊之上,碧空如洗,成群结队的白鹡鸰在一团团火焰色的云中忽隐忽现,而披上金色披肩的银龙雪山,似乎就矗立在湖泊对岸,如同一位年迈的长者,注视着身下的顽童。
“今晚,就在这过夜吧。”魏溢林摇下了车窗,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这里的空气有一种收不住的清鲜,微冷而不刺骨,让人不禁神清气爽,“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好。”乔武打转了方向盘,汽车横穿过盘山公路,驶入一条通向湖边的小路,这条路虽说也铺着水泥,但却没有画行车线,看样子,湖泊的这边并不是旅游景点,不过这样更好,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
道路的尽头,是湖边的碎石,其中不时点翠着好些植被,粼粼的波光在冷风的作用下,不停地拍打着湖边的石头,有时还会发出“哗哗”的天籁之音,听着很是舒服。魏溢林跳上了一块大石头,瞩目远望,只见,眼前的湖水由暗到亮,最后就像被洒上了层层金粉般,湖水就像莲台,承托着盘龙峰,而那盘龙峰就像一尊沐浴在圣光之中的神,一簇簇发散性的光线,从它背后出现,顺着柔顺的云朵,蔓延向远方。
魏溢林抓起一只瓶壁满是水雾的矿泉水瓶,将里面的残水倒干净后,又用湖水将它装满,然后像敬酒一般,将瓶中的雪山融水慢慢地洒在自己脚下。那水珠,就像一滴滴饮饱了霞光的珍珠,“哗啦啦”地砸碎在岩石锋利的边缘上,就如同,倒“酒”者那颗破碎的心。
“天武哥……那个……喜……喜欢上一个人……是……是什么感觉?”半靠在引擎盖上的乔武,将声音压得老低问秦天武道,似乎生怕被第三者听见。
“不是吧,小子,胡须都这么长了,还没谈过?”秦天武故作惊异,似乎丝毫感觉不到乔武的良苦用心。
乔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后,抓起一只已经凉了的馒头,狠狠地咬着,一边还傻傻地笑着。
“唔……当你肯为一个人去改变的时候。”
乔武“呼”地喷出一口气,本就没有舒展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是不是看上谁了?”粗中有细的秦天武听出了乔武心境的变化,从桑塔纳的另一边走了过来,倚在驾驶座的车门上,盘起手,饶有兴致道,“不对啊,你小子怎么着,也有三两月没见过女人了吧?”
“呃……”乔武被他说得脸红耳热,连忙搪塞道,“我就随便问问……”说这话时,乔武的眼睛,始终偷偷地瞄着魏溢林。
“走,过去看看。”
夕阳慢慢地靠近了盘龙峰,晚霞也渐渐收敛,看得出,天准备黑了。三个人并排坐在湖边,迎着柔和的夕阳,看着霞光中,那一群群染色了的白鹡鸰,心中似乎都有万千思绪。早上的事,远不止是失去了两个袍泽那般简单。
“我们根本不可能靠聚集幸存者这种方式来夺回长岭机场。”不知哪位勇士先开了口,将大伙藏在心底的事给捅到了台面上,“就是夺回来了,又能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能坐飞机去东宁,还是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确实,失去了其他城市的支持,仁安的生活水平,不用多久,就将倒退数百年,而这落差,对习惯了现代生活的几人来说,无异是致命的。尤其是还要时刻处在可能被感染者弄死的恐惧之中,不时何时方能解脱。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正是贾忠全所担忧的,为此他决绝地抛下妻少,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能破开这个魔咒,鱼与熊掌,岂能兼得?要想保持凝聚力,就必定让所有人知道,赤县尚在。但赤县尚在,又意味着巨大的不公平——为什么我们的家乡就要被无情地抛弃?为什么,我们就要替那些住在别墅中的人卖命?为什么我们就必须那么高尚?
魏溢林凝视着湖面一圈接一圈的波澜,似乎是想从这深邃的湖水中,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湖水中的金光,碎碎的,看久了,眼前便会出现一种眩晕,这眩晕中,似乎有两个摇晃的身影,魏溢林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那俩身影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楚了,左边的那个,高高的,是钟文峰,他只剩骨头的右手举得高高的,一副要投掷物品的样子,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似乎是想喊些什么,他想喊什么?右手边的那个,矮矮的,是柏韵莲。她依旧保持着落水时的样子,那双眼眸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手机的未读信息提示灯那般。她想说什么?
答案,早在弩箭掉落在地上,水花消失在玉带河中时,便已揭晓:活下去!
魏溢林的身子不禁一震,活下去?没错,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给他们俩报仇,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看到世界重归安宁的那一天。也只有活下去,才不会辜负他们所望。
找到答案的魏溢林不禁舒心一笑,然后摁下了卫星电话的通话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