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整,豫源道首席行政官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人很多,但发言的人非常少,因为事发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是毅然中断“重振经济!恢复经济!发展经济!”的国策?还是仅将它当成小概率事件去处理。这个紧急会议,通过网络,同步传送给整个豫源道所有达到一定级别的行政机构。
会议开始了好一会,魏溢林才赶到沽州。调查室的会议室中已经聚了五六个人,他们都是离得近的,一收到风就赶来了,但更多的人或还在来的路上,或仍躺在icu中。会议室中的气氛跟屏幕中的一样沉默,宣主任默默地坐在头位,看着屏幕中正在发言的官员,眉头皱得非常紧。
“你们认为,这事该怎么办?”宣主任忽地将转椅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如此一来,他便面向着众人,背对着投影屏幕,“是大概率事件还是小概率事件?”
底下的人面面厮觑,一如屏幕中的那些大员,他们中,谁都不懂病毒,懂病毒的人,又不在邀请的名单上。
宣主任似乎失去了耐性,正打算点人,这时恰好魏溢林这“愣头青”敲门而入。正好,“枪打出头鸟”,只见宣主任清了清嗓子:“溢林,说说,这事,你怎么看?”
魏溢林就像被雪住了一样,半弯着腰,微抬着手,惊讶冻结在脸上。但宣主任可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因为这事,就是他手下的人弄出来的,虽说现在已经查明,报警、叫记者全是村民所为,但在宣主任看来,要是秦天武不那么多事,偏要缠着姚青霞,这烫手的山芋,是怎么也丢不到自己手里的。
眼看着宣主任的眼神越来越炽热,魏溢林的内衣也一点点地被从毛孔中钻出的冷汗打湿,无奈之下,他只好用极不自信的语气低声道:“这流行病学上的事,属下不好下定论的,但属下以为,无论概率大小,补充人员都是第一要务。”
这话虽不致滴水不漏,但也赢得了在座其他人的赞同,因为沽州虽与环州相隔四千余里,且病例也只有两百左右,但调查室可一点不敢怠慢,抓毒犯、逮拜血会、捕走私,总之,凡是可以和传播感染者血液有瓜葛的,都筛了个遍。本来,这些都是日常工作,调查室的人力也是足以应付的,可问题是贾忠全去梁河时,还借调走了过半的工作人员。他是方便了,可这样一来,留守的人就苦了,不仅没有假期,而且个个得以一顶三。这饮鸩止渴的行为,很快就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后果——三个月来,外借加留守的,总计因公殉职二十有九人,因公负伤六十有三人!而豫源十三市所有的外勤加起来,也才不过一百六十人。
宣主任额头上的“川”字,算是“入木三分”了,因为在他看来,魏溢林的话,不仅没有建设性,反而极具破坏性,因为他提点了其他人:建制几近崩溃这一事实。如此一来,他等会要是有任何举动,其他人的第一句就一定是“人手匮乏”。虽说,暴力机关是要求“没条件创造条件上”,但也得分情况,现在要求他们创造条件,估计不用多久,一百六十人就能全给报销了,到时候,要真再出什么事,自己可真就束手无策了。
同样束手无策的,还有屏幕中的那位首席行政官,他的额角,已经布满了汗珠,而长桌两侧的官僚,在“充分了解”形势后,出人意料地一致选择了沉默,即使被点名征询意见,也总能将金球奖得主的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正是“眉头紧锁忧苍生,忠言可令诸葛羞。问君可有平良策?高谈有余行不足。”
一来二去,一个小时过去了,首席行政官面前的丹色话机也响了,登时所有人,包括会场中的,屏幕后的,无不瞪大了眼睛,并用尽全身的感觉细胞去观察他的神色。
首席行政官的脸色越来越差,但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不减,最后还非常客气地挂了电话,将话筒放回原位后,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起身就走,但没走两步,却忽地身子一晃“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屏幕中登时一片混乱。屏幕后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一个站得比一个高,大家都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宣主任用遥控器关掉了屏幕,心中喃了句:老滑头。
“胡无忧,说说意见。”宣主任像抽签似的点着人,右手不合身份地甩着派克金笔,他面前的虽然放了笔记本,但却没有打开,似乎也没打算记笔记——或者,他根本就不指望面前这群太极高手能道出值得他去记的点。
“呃~呃~呃~”怎知,他话音刚落,胡无忧就像被诅咒了一般,无因自病,而且还病得不轻,胸脯就像调了震动的电话似的,高频率地晃动着,嘴角也涌出了白沫。旁边的两个人连忙赶过去搀扶他,眼看着,就要将他送出会议室门口了。
“站住。”宣主任忽地叫道,“别想溜。扶他坐下!”
见出逃不成,那两个只好将胡无忧扶了回来,“塞”回椅子上。
“魏溢林,你也晕是吧?”宣主任将金笔狠狠地“插”在桌面上。
“确实……有点……”魏溢林怯生生地看着宣主任,左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他就算有胡无忧的演技,现在也不好使了。
“好啊。”宣主任手一伸,从一边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小文件夹,“我看你们都晕。也是,这么久没开荤了,这样,去地下室,我给你们一人上一百零八道菜!”
“别别别!主任,我们好着呢!”大伙纷纷求饶,强作精神抖擞,就连“病得很重”的胡无忧,也轻轻地抬起了头,并抹掉了嘴角的白沫。
“没那个修行,就别演那个戏。”宣主任打开了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文件夹,“徐局长手令。”其他人立刻正襟危坐,竖起离宣主任最近的那只耳朵,他们当然知道,徐局长的消息有多么灵通。
宣主任瞄了眼大伙,清了清嗓子,才沉声道:“昔扶桑寇肆虐,大有将赤县亡国灭种之势,然吾等祖辈,知难而上、抬棺出阵者数以万万计,十年峥嵘,终使得扶桑凋零。今厉疾肆虐,还望弟等,牢记先辈抬棺出阵之决心,且修遗书一封,以明报国之志。切勿因私忘公,上辱祖辈在天之灵,下羞妻小在家之心。兄,益之。”
会议室中,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若他们再年轻些,定会被这席话引得热血沸腾,但现在,不同了,一来,感染者不是当年的扶桑寇,二来,这不是知难而上,而是强人所难了。
“主任,如果还是按照之前的强度,我们需要六倍于现在的人手,或者一个人负责三个街区。”一个对豫源情况比较熟悉的人开了口,“除非家乡保卫团或国家警察能匀些人给我们。”
“让他们匀些人?他们还跟我要人呢!”宣主任厌烦地摆摆手,豫源的情况,他又怎能不知?事实上,不止豫源,整个赤县,都是如此。
“算了,这会,等贾专员回来再开吧。”宣主任烦躁地将桌面上的文件夹、笔记本、钢笔一股脑地塞进公文包,随后挪开了位置——这座位,现在还不真的属于他。
卢紫光被火速押回沽州,随即被关入由国家警察严密监视的看守室,从这一刻起,等着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审讯。看守会想尽办法让他每时每刻都保持清醒,以免浪费审讯者过多时间。他比宋茉莉,要悲惨得多。
“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我什么都说了!还一遍遍地问!烦不烦啊!”此刻的卢紫光,头发凌乱,西装破损,之前所持有的教养,荡然无踪。他面前,坐着两个头戴防毒面具的人,左边那个,是贾忠全,右边那个,是魏溢林,他们是第三批获准审讯卢紫光的人。
戴防毒面具的建议,是秦天武提的,因为是他最早发现,卢紫光和孟母也有疑似症状,虽然尚无医学证据表明他所言属实,但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听取他的建议——他们都已经过了逞英雄的年岁,而且,现有的权位也让他们失去了冒险的冲动。
“老师,他不像在撒谎。”魏溢林盖上了钢笔的笔帽,审讯桌上,有两份上两组人留下的审讯记录,三者相比,便能确认卢紫光究竟有没有可以隐瞒什么。三分记录的说辞,大同小异,卢紫光不仅供出了上级,还供出了拜血会的一处小工场,这工场远在他道,且位置偏僻,要确查,还需要点时间。
“嗯,那依你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空气传播。”在郝山的几个月里,魏溢林一有机会就跑去跟柏韵莲扯东扯西,因此对这种病毒,知道得也要多一些,期间柏韵莲曾不止一次表示,幸好这病毒不能通过空气传播。魏溢林也问过她,如果能又会如何?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柏韵莲的脸都白了,她给出的答复是:比八年前更恐怖。因为,八年前的病人,不咬人。
“这话不能乱说。”贾忠全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我今年五十七了啊。”听语气,老师是想保平安了,保平安,谁不想呢?但谁能保呢?
“等吧,过四天,就都明白了。”魏溢林对厉疾的发病周期,早已烂熟于心,“我们有三个疑似病患,可以证明一些事了。”
怎知,贾忠全忽然竖起手掌,否认道:“不,不止三个。”
魏溢林很是惊讶:“为什么?”
“姚母和姚青霞,确定没接触过别人?”贾忠全的话,就像一道惊雷,惊醒了魏溢林,也惊醒了那些躲在隔壁听录音的人,“那个工厂里的人,确定没接触过外人?全国确定只有那一处工场?”
不确定的事太多,太多了,况且每一个点都只是一条葡萄藤,而葡萄藤下,还连着一大串的葡萄,刹那间,一股无力感,盘踞在众人的心头,这是指数级增长的数字,前一秒,还是一只小蝼蚁,下一秒,就是一只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