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送香,绿窗透月,骨瘦弱对星辰,和着灯辉袅袅交织,织成草黄的纱,蒙着惨夜。
雕榻上铺着两层厚褥,一床锦被,莲心又拿来一个金织四角软枕放在榻上,笑对妆台,“空屋子倒是多,只是姑妈要与姑娘说话,睡得远了,反不便宜,请姑妈就在这榻上将就一晚。”
花绸在镜前解钗卸环,闻言扭头回笑,“不妨事,就在这里,椿娘进来没有?”
那韫倩恹恹靠在帐中,始觉底下好些,不似先前血流不止的症状,倒与月事一般,稍稍有了些精神与花绸说话,“原该叫你与我一床睡的,可我这床上铺了稻草草纸,实在腌臜,只好委屈你睡在榻上。”说话吩咐莲心,“再拿两床褥子给姑妈铺着,仔细下头硬,硌着骨头。”
“你此刻怎的,可好一些?”
花绸走过来,擎着灯照她的脸,虽还是惨白,眼中却渐渐凝神。又听韫倩说:“好了些,晚饭与你吃了两口,倒比前些时都有胃口,十分受用,血也渐渐止住了。”
她便放了心,走到榻上,见椿娘打帘子进来,“传话的小厮回来说,桓哥儿已经归家了,问姑娘在这里睡,缺些什么不曾,他使人送来。”
花绸翻翻眼皮,连连嗔怪,“他说的什么话,简直不讲理。我在韫倩家中,未必人还会委屈了客人不成?什么也不缺,真是白多心。”言讫掀了被子钻进去,吩咐莲心去睡,“你带着椿娘去睡,姑娘我看着,有什么事情喊你。”
两人出去,关了院门,便共往东厢屋里歇息。这屋里灯还未歇,花绸心里存着事,睡不好,韫倩病了这些日,也有些睡不进,两个人便来来往往地说话,无非是些酸言苦语,彼此安慰罢了。
外头是一轮上玄月,幽幽凄凄地散着光,夜中尚有余寒,凉意透骨,那卢正元却浑身燥燥的,大步流星步入府中。
因孩儿没了不自在,他连番在外头邀了几个朋友吃酒,今夜更甚,连吃了好几台,此二更天方回家。
原是要往樱九屋里歇去,可路走一半,左想来冲冠眦裂,右思来怒火中烧,怄得他三尸暴跳,五内焚火,非要到韫倩屋里,再要把那淫妇骂一通才甘心。于是调转步子,夺了小厮的灯笼就往这头来。
那莲心椿娘二人说完话正要睡下,迷迷糊糊地听见院门“梆梆”砸得震天响。莲心一霎惊醒,披了衣裳擎着灯去开门,迎面见是卢正元,便伸臂拦他,“今夜奚家姑妈过来探姑娘的病,就睡在了这里,老爷不便进去,请往别处去歇。”
卢正元一开口,便是扑面的酒气,汹汹挥着胳膊,“谁稀罕在这里歇?我不过是来瞧那淫妇死没死!”
言讫一把揽开了莲心,夺步进屋去。椿娘屋里见势不好,只怕他冲撞花绸,忙也穿了衣裳往那屋里去。花绸里头听见,也急急穿了外衫,穿好正见他进来,忙赶着副了个身。
卢正元醉眼朦胧,也懒得瞧她,更不顾什么礼数,径直往床前去。花绸料他有话对韫倩说,不好在此听觑,擎了站灯到外间去等候。谁知还没落座,就听见卢正元在里头詈骂起来:
“好你个淫妇,我还当你今日就要死了,不想你又没死,既没死,装这病殃殃的样子给谁瞧?!”
恍惚听见韫倩弱弱地辩白了句什么,花绸忙拉莲心到跟前来,“我是外客,不好进去,你去劝劝,我瞧这姓卢的喝了不少酒,保不齐要动手。”
“我也不好进的,”莲心又叹又恨,一屁股坐在榻上,“老爷撒起火来,最是劝不得的性子,不劝,只打两下就过了,若劝了,他益发停不下手来。”
几人无法,只得又竖起耳朵听,听见卢正元又一声大呵,“我晓得你心里怨着这个孩儿是我作弄没的?哼,只怕怨不得我,若不是你个淫妇做出那些不要脸的事情,也不至于气昏了我的头!你如今病歪歪倒在这里装西施,只当能躲过我的脾气?做你爹的黄粱梦!”
这才听见韫倩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你到哪里吃多了酒,只管往我这里撒疯,我眼下不痛快,听不得你这些话。要吵要闹,你且等我好些来。”
卢正元不听还可,一听拔地三尺高,“你遭了瘟的短命,与我何干?我明白告诉你,你还当有以后呢?别做梦!等你好些,趁早给我滚回娘家去,我干干净净的地方,容不得你个娼妇糟蹋!”
韫倩不依,靠在床头挑高了眼,“我是娼妇,也是你八抬大轿抬进门来的娼妇。你如此糟践我,与你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叫人都晓得,你姓卢的做了个活王八?”
外头听见,心道不好,韫倩向来不会服软,少不得愈发激怒这卢正元。果不其然,紧跟着便听见“啪”一声,和着卢正元的怒骂,“我打死你个淫妇!”
这是动起手来,花绸心一慌,急往里去,掀帘子见卢正元正将韫倩揿倒在床上,撸着袖管子左右扇脸,耳光“啪啪”不断。韫倩病弱如此,哪里能反抗?早是浑软无力,昏了过去,只任由他扇打。
势有不妙,这卢正元酒气熏天,不知醉得什么模样,下手哪有轻重?花绸便顾不得许多,忙上去连拽带劝,“先罢了,卢老爷,您心里纵有千万个不爽快,也该顾着些,太太如今病得这样,只怕您打死了她,您也无益。”
卢正元此刻酒力全然上来,只觉脑袋晕头转向,灯又昏,火又旺,烛又不明,又吃得烂醉,竟不知眼前人是谁,也懒怠管她娘的是谁!
将胳膊一挥,把花绸掀翻在地,全身的肉骑在韫倩身上,指着花绸骂,“都是你们这些贼囚的淫妇带坏了她,如今还来劝我,趁早连你们一道打死了才罢!”
唬得花绸一跳,她长这样大,还没遇见过这等浑人,更没招过人打,心里免不得害怕,摔在地上呆住了,一时顾不得起身。
也将椿娘吓一跳,忙去搀花绸,心里起了火,对卢正元也不讲什么客主之道,指着他骂,“好不讲道理的混账!你吃醉了酒,走进屋来打夫人撒气,她若好你打她两下撒性倒罢了,她病得这样,怎经得住你那铁一般的拳头?!我们姑娘好心劝劝你,免得你打死人吃官司,你倒愈发耍起浑来!”
那卢正元将眼睛定了又定,适才有些瞧见人影,心里大火,丢下韫倩下床来,“好啊,哪里来的娼妇,跑到我家里来撒野,我一道将你们老鸨娼妇都收拾了,也算为民除害!”
说着一个拳头挥过去,椿娘不防,被打翻在地。花绸忙挡在前头说软话,“卢老爷,好端端的,我们不过是劝两句,并没有坏心,如何跟客人也动起手来?”
这时节酒气愈发上涌,冲得卢正元头晕眼花,只瞧见满屋里花红柳绿的影晃来晃去,像是掉进个妖精窟里。他甩甩满脸横肉,一把拽住花绸的掩襟,将她提得离地三寸高,“你是哪里来的狐狸精,想来索我卢某人的命?哼哼,告诉你,我卢某人!阳寿千年,你你、你想要我的阳寿补你的道行,哼,做梦!”
说着“啪”一巴掌扇在花绸脸上,扇得花绸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疼。也将韫倩扇醒过来,床上一扭头,见花绸被那黑面郎拽着衣襟子,椿娘与莲心左右掰他的胳膊,吓得连哭央告,“老爷,您吃多了酒,这是咱们家的客人,可千万打不得呀!”
“姓卢的,这是奚家的表姑妈,你敢动手,你要命不要?!快撒手,我们不追究!”
不知怎的,卢正元听在耳里的确是满屋嘻嘻的笑声,四面睃巡一眼,竟瞧见好些个长着狐狸尾巴的妖精围上来索他的命。他怒从胆边生,管他什么妖精鬼神,胳膊一震,震翻了攀在左右的两个,又把手上这个扇了一巴掌,“你是狐狸大王,我先治你!”
韫倩听见花绸痛得一声叫唤,心里急得不行,床上挣坐起来,满屋里环一眼,在一条供奉的长案上瞧见个青铜鼎,忙掀被下床,抱起三脚鼎就朝卢正元后脑上砸下去。
闷沉沉的“咚”一声,卢正元仰面倒了地,震得多宝阁架子簌簌摇晃,众人皆惊。韫倩忙去将花绸扶到榻上,连问她:“绸袄,你怎么样呢?”
花绸回过身来,朝她摆摆手,“我不过是给他掴了两巴掌,脑袋有些发晕,倒不妨事,你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