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好,”花绸又叹,抬手折断一枝细柳,“倘或他久不到你屋里去,你没个孩子,可怎生使得?”
韫倩倒颇为无意地笑,“这个你放心,他一把年纪,还能折腾个几年?纵然我没个孩儿,未必他还会把我休了另娶不成?就是他有那个心,也没那条命,无非是多养几个小的罢了。嗳,我还就怕他不养,养起来无非是散几个财,怕什么,我一个人使得了几个钱?他多多的养才好,轮日子轮到我屋里一月也没个三两天,岂不是大家轻便?”
“那他另几房怎生说?”
“她们也巴不得呢,”韫倩挥一挥绢子,嗤嗤直乐,“我试探她们的口风,大家倒都是一个心思。自我进了门,卢正元的账就交了我,我许了我家二娘几匹缎子、几条汗巾子,她便愿意托娘家人寻两个丫头进来,替大家分担分担。”
花绸听后亦跟着捂嘴笑,说话走到角门上,使门房唤了卢家的小厮出来,两个人自站在里头话别。
忽闻那小厮跳脚起来,“马呢、咱们家的马呢?!”
二女跟着往门外瞧,哪里有马,只剩个空架子车在那里。韫倩两头顾盼一圈,横眉啐那小厮,“叫你看个车也看不好,偏会钻空子,这时候你吃什么酒?!”
花绸亦跟着巷子里张望几眼,握着她的手,“罢了罢了,大约是马儿挣了绳索,自己跑出去。我使人牵马出来,仍旧套了你家的车送你回去。”
说话欲扭头分派小厮,谁知“凑巧”就见施兆庵那头走来,牵着皮黑得发亮的马,迎门见了花绸,丢下绳作揖,“正在前头与桓兄弟拜别,要往这里回家,不妨又见姑妈,姑妈康安。”
“你也安。”花绸虚托托手,请他起来。
韫倩一听这声音,心里冷不丁一跳,些微歪避着脸。施兆庵的眼似春水从她身上淌过,扭头望一眼那车架子,借故搭讪,“姑妈要出门?”
花绸便笑,朝韫倩望一眼,“哪里是要出门呢,门前送卢家夫人回去,不想她的马跑丢了,我正要叫小厮牵了府里的马来送她家去。”
正中了施兆庵胸怀,翛然一笑,“何必麻烦?我这里现成的,借姑妈套了送夫人回去一样,我也正要往那头归去。”
不见韫倩讲话,花绸便擅自点头应下,“也好,你的马套了她家的车,横竖你们是一个方位,到了她家,再解了还你。”
“是这个道理。”施兆庵将马绳牵递与卢家小厮,眼望着套好了车,半转身避了避,让了韫倩登舆。
韫倩叫莲心搀扶着,回首与花绸挥绢子,“那我去了,往后再请你到家中坐。”
“嗳,你慢些,快上车。”
车辙碾着灰尘,压出长长的余痕,韫倩安坐在车里,手心起了一层汗,连带着有些心惊胆战。她背贴在棂心车壁,将宝蓝色的车窗帘子撩开一条缝,瞥见施兆庵就走在一步前头,正与她家小厮说话。
那小厮将车赶得慢慢的,邀他上来坐,“大官人上来坐,走得累人。”
“不必了,我吃了酒,走走散散酒气。”施兆庵剪着手笑。哪怕他金尊玉贵的身躯从城南跟着奚桓跑回来,又在巷口干着嗓子徘徊了小半个时辰,可他半点也不觉着累,反而生出无穷无尽的精力,只为靠近她一点。
再近一点,他借着这川海人流,滞后了一步,贴着饬饰精美的车厢走。
他的声音,好似平地起波澜,韫倩清楚的记得成亲那天,也是这声音在盖头外将她的心振了振。车帘上绣着盛放的八宝莲花,韫倩盯着几片金线花瓣,心里也仿若有什么缓缓盛开了,在她轻粉淡傅的脸上,开出了一缕笑。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凑过脑袋,下巴朝窗帘子怼一怼,压着声音,“这位官人姑娘认得?”
韫倩莞尔摇首,紧贴着车壁,又将帘子拨开一条缝,正好够看见施兆庵沉默的侧脸,如锦绣山河般起伏连绵。不想他倏然扭头,吓得她的手一抖,稳住了,这才瞧清他的笑脸,如风摇树,“我是施兆庵。”
这声音仿佛是一颗心落进繁华紧簇的花谷、又溅起的回响。韫倩没有丢下帘子,隔着那条缝也对他笑笑,“我是范韫倩。”
鼎沸的长街埋没了他们的声音,莲心却听得一清二楚,忙搦腰过来将韫倩的手握一握,“姑娘!”
是有些失礼了,一个婚嫁后的年轻妇人与个年轻男人搭讪。可是韫倩,她自幼便生了一身孤胆。她将莲心的手反握在裙上,眼转回去从那条细细的缝里眱住施兆庵,“谢谢你的马。”
施兆庵挺直了腰,笑望她,尽管看得不完全,可就想多瞧一眼,“不必谢,你的马,是我放跑的。”
韫倩一霎睁圆了双目,骨碌碌转一圈,忽地笑弯起来,“好没道理的人,为什么放我的马?”
“你说呢?”施兆庵有些轻挑地扬扬眉。
要她说,他放了她的马,又出借他的马,大约就是为了寻个由头与她走这一段路。但她不能说,不是怕的,是羞的。她如露压菡萏般垂着下巴笑,那只手却一直拨着帘子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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