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闻言缓缓扬高唇角,心淌暖意,是啊,他俩来日方长。
“殿下、殿下——”袁未罗火急火燎上殿,一时跑急没看脚下,在台阶上跌跤,站起来重跑,进殿大喘气,“殿下、殿下,陛下缴了皇后——”他卡了下,现在不能再呼皇后了,“陛下缴了娘娘玺绶,废除名号,出居长宁宫!”
柳湛脸上笑意立敛,殿内殿外全清了人,才让袁未罗详说,明仁宫中搜出柳湛所中之毒,官家说“后有过,毒害储君,动摇国本,不可再承天命”,将她废处并迁居冷宫,顺藤摸瓜,朝堂上大范小范大人亦参与此毒购置,范氏一门罢官黜爵,尽皆下狱。
袁未罗禀报完,也走了,殿内只余太子和萍萍。许是殿门关闭前吹进一阵寒风,萍萍背上冷,缩了缩肩,她想起“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这是《三十六计》里的话,人不会自己害自己,所以往往自害起来,受害才真,所以苦肉计最容易成。
这句话萍萍除夕夜就曾想过。
她与他日日相处,这一桩心思竟能在肚里咽十五日,不曾流露。她惊讶自己变了,不再心里有事就立马同他袒露、沟通。
柳湛含笑看向萍萍,她接下他的视线,挺直了背:“那日下雪,殿下对我弹琴明志,是不是就已料到这一日?”
柳湛瞬间明白她懂了,她什么都懂。
他俩真是心有灵犀。不,仅仅有灵犀还不够,他们是心心相印!
柳湛来回走了两步,不知如何溢美她,右手成拳捶于左手掌上:“好萍萍!”
他的好萍萍。
已经得到肯定答案,萍萍却仍不可置信:“那酒里的毒真是你自己下的?”
那毒她经历过,剜心断肠,最痛那一霎想死的心都会生出,不想再经历第2回。
柳湛却自己给自己下毒。
“是。”柳湛认下,“但芜花是她亲手缝进香囊,熏香也是她自个打听的,她本来就有心害孤。再则,她下毒害过你,所以明仁宫里才能翻出毒药,所以范家才有采购线索。如果他们不曾有害人之心,又怎么会被抓到把柄?”他侧了半身,面向萍萍,斩钉截铁:“说到底,是狐狸,才会露尾巴,自作的孽,不可活。”
当然,柳湛门清,依皇后的谨慎性子,必定料理过首尾,不会留下把柄,这是官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范氏一门,斩草须除根,依附皇后的莵丝肯定要一起拔除。
柳湛含笑看着萍萍,她一双杏眼太清亮了,很容易被人看穿心思,像她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杀人。
所以不能同她讲得太透太真。
但他也算为她报仇了,相信她能理解,柳湛想到这,凝眸萍萍,期待能从她眸中读到感激。
“可她不是殿下您的亲生母亲吗?何以、何以……”她说不下去。
柳湛浅勾嘴角:“你不是读过《左氏春秋》么?栾怀子没有作恶,他娘却因担心怀子坏她好事,就要杀子,”他的眸光越来越锐利,咬重语气:“栾怀子如果不反杀他的亲生母亲,死的就是他自己。孤如不先下手——”柳湛话顿了下,“死的不仅只孤,还有你。”他眯起眼轻叹,“孤不惧死,但想护你。”
“那、那些被杖毙的宫人呢?您也算到这一环,所以才在除夕前故意惩罚我,将我和夕照拘起来?”
柳湛心中的鼓敲了下,一槌落,一槌起。
没错,他有算到,故意为之。
那帮宫人折辱萍萍,掌嘴、泼水,使小绊子,也许萍萍不在意,可他难受啊,她们没有一个死得冤的。
柳湛不想同萍萍闹不愉快,矢口否认:“孤是舍不得你挨一下大板或者戒尺,所以才禁足你,但孤没有想过顶替你的那些人会死。孤以为陛下会小惩效尤,像东宫的规矩一样,杖责不逾十。”柳湛停顿须臾,又急忙补充:“而且孤当时禁你足只想寻个由头,不曾教唆谁,没想到那掌设那般妒忌,竟掌掴你!”
想到这他就恨呐,那批已成亡魂的宫人大多瞧见萍萍落难,就想趁机顶替爬床。
他看萍萍后退半步,急忙上前将她拥住,编谎道:“其实那些宫人都是废后的眼线。”
萍萍抬头仰视柳湛,眸中俱是震惊。
她在他怀里了,他才踏实些,柳湛垂首与她四目凝睇,放柔语气:“她们虽然不是孤故意设计陷害,但终究因孤遇难,孤会为她们做一场法事超度。”
明明殿内地龙热到可以只穿一件薄衫,柳湛的掌心和胳膊贴着萍萍肌肤,也在源源不断传来热度,她却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废后的消息从宫中传至民间。
茶楼酒肆难免议论,但天家的事终究和平头老百姓关系不大,大多数汴京人连皇后名字都不知道,大伙聊一会就抛到脑后,心心念念的还是晚上的灯会,并未因此败兴。
今年除了双龙和百戏人物,又多一座比宣德门还高的灯山,用轱辘绞水上灯山最高处,木柜贮蓄,逐时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名曰“银河”。
汴京人皆叹奇技淫巧,又传水火既济是祥瑞,本来戌时银河下面还都是观灯的人,到亥子间已全变成对着灯瀑跪下许愿的,甚至有人往水里掷铜板。
子时过后,百姓陆续归家,待丑时,热闹的汴京已完全回归宁静。侍诏们却要继续忙活,拆彩棚,花灯大拆小,小拆无,能留到明年的放进库里,用不了的运去郊区荒地,一把火烧光。
某位老侍诏今年已六十有一,本可以颐养天年,却贪这笔元宵的辛苦钱,郊外荒坡倒了一车,再
运一车,见有男子正挨个踢之前倒的飞星灯和绣球彩灯。
正是裴改之,脚力极大,每一脚都将原本扎劳的灯骨踢散架,竹篾和纸皮八方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