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步循着琴声走去,这是莫扎特的小提琴曲——《E大调慢板》。
老实说,在这个年代里听到这样一首曲子,我是大觉讶异的。
琴声同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协调!
要知道这时正是天下大乱的年月,1967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此时的中华大地正是一片武斗的声音。
这道琴音不啻天籁,行经黑暗的走廊向我漫将过来。走廊尽处的屋门开着一道缝,一线灯光泄露在走廊的地板上,我轻轻的打开门。
拉琴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姑娘站在窗口,背对门,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
空旷的教室里只有琴声回荡。
在日光灯下,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半旧的蓝色裙子,下摆齐膝。
光着脚,穿一双浅绿色夹脚趾的海绵拖鞋。
她的头发散在脑后,好像才洗过的样子,用一根红带子松松扎住。
她微微偏着头夹住小提琴,露出颀长白皙的脖子。
她拉弓的手臂上下摆动。
我静静的注视着她,这美妙的琴音竟然是由这样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拉出来的,而且是在这个“红色恐怖”的年月!
琴音渐歇渐消,终于归于沉寂。
“这可是违禁的,姑娘。”那姑娘回过头来,却没有丝毫的畏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动着,“你是谁?”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如黄莺儿在唱歌,“你又懂得什么,这是什么曲子?”她的话里还带着些许轻蔑和嘲讽。
“莫扎特的《E大调慢板》,没错吧。你拉得很好,是谁教你的?”我故意装作倚老卖老的样子看着她,这姑娘我以前没见过,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在我们这间普通不过的中学,能听得出这种高雅的小提琴曲是不多见的。
“你会拉么?我是妈妈教的。”
“我也是妈妈教的,咱们不会是同一个妈生的吧?”
我取笑着从她手上接过小提琴,可能是我那种正规的拉琴姿势镇住了她,她没有理会我的轻薄,听到我那热情奔放的曲子,她惊叫道:“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你不是这儿的学生。”
“我是,今年高二。我叫李思永,你呢?”我一边把小提琴还给她,一边用眼睛强奸着她的天真丽色。
“我叫曾丽媛,真没想到……”我知道她是惊奇,一个穷乡僻野的中学竟有如许高人存在。
我微微一笑,走出门去,清爽的风吹入我敞开的衣襟,竟有些许寒意,却不曾留意到身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痴痴的看着我。
……
“怎么这么晚回来,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吧。”母亲一向都是等我回家一起吃的。
“妈,我去热吧。”我和母亲抢着做,母亲这几年过得不容易,我深知母亲内心的痛楚,每每在暗夜里偷偷地哭泣,第二天面对儿子却又是满脸的笑容。
母亲微微一笑,“你还是乖乖的坐着等吧,别越帮越忙。”虽然我于厨艺也颇有心得,但在母亲面前毫无资格可言。
母亲微笑的样子象天使,我怔怔的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忙碌中的母亲另有一种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天然的风情缭绕。
我用力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对自己慈爱的母亲也起了邪念,真是罪过。
……
我觉得全中国的人好似都疯了一般,没有人对这场革命运动有任何疑问,作为一个当事人,我身临其境的经历了一场让我彻底脱胎换骨的打倒“牛鬼蛇神”的运动。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声响彻整个广场,与其说是这广场,不如说是废墟。
学校的党委书记和校长等大大小小几十个“牛鬼蛇神”被带到了这里受刑。
清一色的橡胶皮鞭毫不留情的打在这些昔日为人师表的老师们身上,没有叫喊,只有呻吟,因为任何一声叫喊都会招致加倍的惩罚。
有的人口吐鲜血,有的人晕倒在地。
我看到了,看到了我最挚爱的英语老师方文玲,双手被缚在身后跪着挨打。
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身体向前一扑,被剃成阴阳头的脑袋撞在一块断墙上,发出了可怕的响声。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浑身颤抖,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袭上心头。
这打人的惨景时时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晃动着,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深深的影响着我今后的人生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