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之曾经也深觉父亲冷血,可促膝长谈后,也明白他之苦衷。可立场不同,自然没有相劝必要,更何况此恨亦成杨崇活下来的动力。
“舅父,人非草木,雁雁今日前来并无所求。只为探视,只要舅父一切仍好,我便心满意足了。”她的演技并不算高深,甚至有时更觉自己有一脉相承的冰冷触觉。
杨崇却被这眩目春光刺伤,他伸手挡住双眼,不敢看亦不敢求。他的阿姐熟知千年前后之变,可身死前唯一的心愿,便是顾全自己的女儿。
她不是王应礼,不可以粗言秽语伤害。可她亦不是阿姐。
世上本不该有另一个阿姐,白白为不堪世道牺牲。
他挥了挥道:“既已相见,便就此别过吧。若此小獠再带你来见我,我当以残躯挥简牍驱之。”
“舅父的心意,雁雁明白了。”王昉之出门前又问,“若日后成婚,舅父可会来?”
但她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魏冉心下暗喜,没想到她说了那么多,最后蹦出来这句话。
她要成婚,能与谁成婚,还不是和他。介时三书六礼,隆重之在比起她妹妹只能多不能少,最好能让母亲入宫为她请个封邑,譬如县君。
……
更深夜漏,骤雨如屑。
薛秋义乘一顶竹舆到了畅安阁。
他与王应礼本就是师生,没有刻意避人耳目。
早已等候在外的仆从恭恭敬敬将他请进去。
“老师来了。”王应礼早已备好了茶,他多年病弱,喜饮姜汤,屋中飘开一丝辛辣味道。
薛秋义一贯客随主便,轻呷一口,周身寒意一驱而散。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株梅,被匠人弯折成古虬形状。学生想起老师当年时常赞颂梅花高洁,便想请老师来一观。若是老师喜欢,明日我便叫人移栽去老师院中。”
“梅花高洁,本应自有形状,若被匠人束缚,又哪是其本身。”薛秋义皱了皱眉,“有话直说吧,徽崇,绕弯子不是你的风格。”
闻言,王应礼忖度道:“老师说的是。”
他在家学开蒙后,拜在薛秋义门下,与杨氏兄妹成为同门。如今昔日铮臣已垂垂老矣,而他接替了他的位置,却摒弃了他的坚持。
若不是王昉之执意要聘薛秋义为师,只怕他们二人这辈子也不会相见。
“自阿昉拟过表字后,我便时常梦见定仪,她要我务必照顾好阿昉,万不可令她涉险。”他又替薛秋义斟了一杯姜汤,“如今尚记得定仪的人,除我便只有老师了。”
定仪是杨栾的表字。
薛秋义陷入长久的沉默,袍裾逶迤,似一条蜿蜒的溪流。他们的目光有片刻交错,可两人都不可直视对方的眼睛。
杨栾与王应礼都曾成为他最出色的学生。
王应礼将茶盏按在案几上转了转,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白痕。“若阿昉与她走上同一条路,当如何是好?”
他与杨栾都不是重情的人。
但人失去过太多东西,就会心生畏惧。
他并不希望女儿与魏冉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但这种不希望,他又并不会出声阻止。
薛秋义低声反问:“你的心里不是比我这个老东西更清楚吗?定仪看着心重,其实很浅薄,就像一汪水洼,她只有最简单的理想与信念。但雁秋不一样,她什么都想抓在手里,倒与你很相似。”
“老师。”王应礼抬眸直视着老师的眼睛。这句话并没有让他不舒服,反而在期间嗅到哀伤。
烛火久未续上灯油而摇摇欲坠,王应礼的声音很是寡淡:“我已是风烛残年之身,竟不知如何对儿女说起。”
他有很多遗憾,譬如王昉之不是他的长子,不能继承这份家业。又譬如当年,他应杨栾之言,在最后关头选择“背叛”。
“你……”薛秋义犹疑开口。
“情谊不得游离于法理之外,这是我入御史台时,老师教授我的第一节课。”他眼底浮上一丝淡淡的萧索,“可无人能背弃情感而存。”
“老师,明日学生另选一株梅送去府上。”
王应礼对着老师长长作揖,他很少有恭谦之态。薛秋义见此情状,亦觉伤怀。
天下应由年轻人掌控,而不是由他们这些老妖精汲汲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