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侯南街杀人之事,已由王应礼授意,御史台参奏,递到御前。
闹市中死了个中常侍,有的是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受世家驱策的御史台要将此事坐实成一桩公案实有难度,但他们也不想就此轻轻揭过。自党祸后,世家与皇权彼此蛰伏又虎视眈眈,少有能将对方狠狠撕下一块肉的时候。
而魏冉不但是宗亲,也是外戚,又掌兵权。剑走偏锋从他入手,倒也足以令两宫头痛一阵。
弹劾其骄狂、弹劾其不敬,唯有一封简牍摆在最上头。
太后读罢,刘晏辞读罢,孛阳亦读罢,齐齐沉默。
魏冉知事情缘由,卸甲除刀、只着深衣赴北宫请罪。
他鹤形玉身,跪得笔直,毫无请罪姿态,反倒像夸耀功勋,南来北往的中官侍人无人敢侧目。
刘晏辞接连碎了几只甜白釉盏,终于饱含怒气地痛呵:“叫他滚进来!”
候召的内官松了口气,鱼贯而出,为首的郭姓内监,因身死的叶常侍缘故,言语之际对魏冉颇有阴阳:“魏侯,陛下宣见,请吧。”
魏冉对内官常侍一贯不假辞色,此等阉人最擅弄权,先帝在时便惹起无数祸端。甚至于上辈子的他自己,大权在握后,也险些阴沟翻船、着了小人之道。
殿内燃了熏香,花气正酣、似喜报春信。可惜主人剑拔弩张,来客亦披荆斩棘,坏了韵意。
魏冉顾盼后向上座深深一揖,再跪地请罪。
蒙天子之威、缩在角落侍御史姓郭,不算年长,享六百石,是先帝鸿都学宫的乐人。
虽然如今的鸿都学宫中只有画工、谶纬师一流。但当年先帝力排众议设此宫学,广招天下寒门,不拘出身、不限能力,甚至拔擢数众在朝中任要职。
能够令两宫震怒之余难以放置不理的案牍,便是出自他之手,也算是一种能力。刘晏辞甚至想不顾天子之礼,冲下去拽着他的中襟问问,怎么敢写如此大逆不道之语——魏侯掌兵以谋私利,恐生倾覆国门之心。
刘晏辞简直不敢想,也从未想,如果连魏冉都不可尽信,这朝中何有可用之人!
可既然见魏冉负荆请罪,他的姿态仍要摆出来。
“既入宫请罪,何以作冤屈神态,可是心中不忿?”焚香蕴盛,刘晏辞高坐其中,听不出喜怒。
“罪臣不敢,可心下肺腑唯此一举,可恭请陛下圣听。”
魏冉深知自己已成局中一环,声音依然冷静无匹。他被命运推至南街歧道,与世家彻底割席又或是舍弃现有的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他本不该犹豫。
重生一次,占尽先机,哪怕亦步亦趋也能成为万人之上。他不免想起王昉之。
上辈子,他领兵围城,以数日之艰夺下陶邑。城中探子言明诸事,唯独对王后去处语焉不详,逼问以极,才知她已赴死。
他曾见过她的挣扎,她的犹疑,她的无可奈何。
可那时他不得不与皇权站在同侧。
最终睽违十年,一抔白骨。
刘缌凭栏漫笑,手中信笺如雪片般飞入火中。那是王昉之最后写给他的信,是她宣诸于口的求救。
她没有笔墨,便捡了炭火,一笔一划,寥寥数言。恰如旧年东都,他们曾于宫闱数次擦肩。
“陛下未下旨废黜,我仍是亲王,便可选择自己的死法。”刘缌城破时便服下羊踯躅,“魏侯,你此行一无所获,回去后当受杖刑。”
如若在她远嫁陶邑前,他奋起一争,是否有所不同?
“兵犹火也,不戢自焚,然笔吏杀人不见血色,但更胜刀锋。”他仰头与年轻的帝王对视,“南街之案,是为栽赃。臣不敢劳动天子躬亲,愿以待罪之身受廷尉召对。”
“廷尉召对?朕再为你召三公共审如何?魏堂春,你威胁朕?”
一连三问,刘晏辞音色又见薄怒,可魏冉知他惺惺作态,只是梗头谢罪。
南街设局嫁祸的人也许不甚聪明,但郭御史上书却棋高一着,应是这位不显山露水的陛下的后手。
“求木之长,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闭浚其泉源。”魏冉左右无事,乐得陪他们演戏。他转头指着郭御史,一副羞愤欲杀之姿态,“此宵小辈妄图效仿前朝伪制党祸,动摇民心之国本。臣罪当死,愿以伏剑,为忠义而然。”
忠义只对家国,不对天子。
一方雕琢成虎形的镇纸当头砸下,在玉阶上碎成几块。
额角涔涔鲜血蜿蜒而下,他反而生笑,落在刘晏辞眼中,何其刺目。
“剥去他的印绶,丢去廷狱中反省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