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之冷眼打量着座中众人,恰与孛阳公主四目相对。
养尊处优的妇人带着半点高高挂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王昉之轻轻颔首以示回应。
朝中三公携家眷具在座上。帝后虽未至,但近前侍奉的常侍们已垂首隐在高堂末处的阴影中。
“若没记错,鸯奴开春便要去陶邑了?”孛阳公主拨了拨掩鬓,注意垂落至王采薇身上,微微一哂,“司空大人不如提早给她拟字,一路同去,也好增进二人情谊。”
上辈子蒙赐婚,便是因为父亲与太后决裂。大卉最尊贵妇人无法对三公下手,便只能恶心她一番。
她记得自己被人推入天渊池中,又凑巧被刘缌救起。一睁眼便看见父亲晦暗不明的神情。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如何想,大抵不过因为——他为乌衣门第之首,是世吏两千石之尊,纵有不快,应当也保持着公侯风姿。
可琅琊王氏累世之基、自矜门第,送一个女儿当皇后尚要捏着鼻子细细考究人选,与落魄宗亲联姻从不在谋算范畴内。
她嫁人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东都,自然也没见过父亲,只有每年琅琊族兄为她送来一枝栾树。这份礼物自兵祸风烟、东都陷落、世家南渡后,便不在了。
“孤已遣宫官教导王氏女礼仪,既然兄弟各娶姊妹,一道听授便是。”见王应礼不答,仍是太后发话。
王昉之望着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妹妹,心上暗暗堵住一口气。她想要张口,却被父亲制住,殿上俱座无言,一时清净。她不想看她一直与刘缌跪在一起,只仿佛是看见当年身不由己的自己。
如今的天子名刘晏辞,登基不久,曾封在中山。他成亲早,娶了属地一名小官的女儿,登基后便将她封作皇后。
太后嫌她出身太低,多次要求将其废为庶人。刘晏辞与她抗争近一载,不得不在百官胁迫下,同意将降孟氏为贵人。
他们少年夫妻,正是伉俪情深,孟氏眼眶微红,应是方才哭过。
“天子手中别无一物。”王应礼揉了揉眉心,一抹深刻笑纹嗪在嘴角,实在看不出高兴意味。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淡淡睨一眼帝后,又复垂眸,不再吱应。
他们仍是臣,哪怕天子别无一物,也要俯身倾耳。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既是家宴,又逢喜事,陶邑王兄快看座吧。”刘晏辞温声叮嘱内侍,将刘缌的座次迁到王应礼边上,以全“郎婿”之情。
刘缌神色淡淡,与王应礼不过客套寒暄两句,似不敢表露出任何喜怒。
“阿父……”王采薇正要辩驳,见父亲面色不虞,讪讪闭嘴。她神情郁郁,直至宫宴结束,也没进什么东西。
待坐至马车内,王昉之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阿父当真要妹妹嫁去陶邑吗?”
“阿父,我不愿!”
两道声音一齐响彻,心境不同。她们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父亲。
王应礼身子不好,冬日里极畏寒。他本不愿开口,听女儿们一道质问,将手炉紧了紧:“采薇素日总说要嫁人上人,陶邑王石三千,竟入不得你法眼吗?”
王采薇一时羞愤,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
“陶邑在楚州腹地,较东都尚远,此为乱世,远离家族如何自保?”王昉之皱了皱眉。
“乱世?”王应礼两片枯瘦干瘪的嘴唇捻过这个词,“于此乱世中,一夕覆灭的世家不可胜数。躲藏于家族庇佑之下,便可不见风雨了吗?”
其实单论史书着墨,自先帝元始十六年起,便可称乱世了。
先帝以结党营私、镇压游侠流民不利为名,率先拿弘农一众豪族开刀,连夜诛灭世家子弟数千之众,一时有血光蔽日之相。首当其冲的,便是杨氏,而她的母亲亦受连坐病逝于那年。
彼时东都人人自危,沉浸于荣光多时的世家们,终于重新体悟到天子之怒,纷纷背弃盟约,向先帝投诚。
扬眉吐气的宗室、俯首帖耳的世家、汲汲营营的寒门俱成为先帝的筹码。
但国朝接连遭受大旱,四下兵祸又起,而定下元始年号、又有中兴之兆的先帝早早吐血崩逝,徒留稚子面对群狼环伺的世家——当然,那位少年帝王也没能在位太久。
如若先帝再撑十年,势必能将皇权尽数收拢,国朝未必不能海晏河清。可惜人死后唯留凶名,重新掌权的世家反扑回去,他便成了暴君。
王昉之心下浮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来——想来应当是,天命不在天子。
也不知王应礼是不是思及杨氏,终究放缓了声音:“此事由两宫议定,宗正将备三书六礼,不容再变。”
已至此,三人皆不说话,一道沉默着回府。
···
至夤夜,已是风窗雪阵、有鸣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