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摸脸颊,虽然尚显苍白,但温暖的触觉令她终于体悟到再世为人的畅快。
“替我更衣。”王昉之闷声道。
外头争着入内窥探的几个,是她庶妹王采薇的衷心老仆,见她走出来,再不敢造次,乖觉次列称一声“女郎安”。
“我只病了几日,倒不清楚这成了妹妹逞凶的地方,是阿父定下的规矩?还是你们盼着我早日归西,好叫她当家作主?”
听闻这诛心之言的老妇们当即伏地呕哭,只道自己不敢有此心思。
王昉之微微一哂。
她向来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以前与前夫斗智斗勇十年,尚不算落下风。如今又回了东都家中,拿捏此等仆妇,又有何难。
所谓掌家,不过刚柔并济。
她摊开掌心,向采葛道:“请我剑来,我倒要看看,他们都跟着采薇学了什么规矩。”
····
剑,是故剑,长两尺,为亡母旧物。而上刻昌平,又是御赐之物。
她跨入廊沿时候,原本嗔弄妇人、嬉笑小儿,一起噤了声。
府中讲究座次排布,她的父亲、司空王应礼是家主,坐正中。她的位置空着,居父亲下手右副。其余人暖融融挤在一块,好不热闹。
正是起膳食时候,今日有猎户新供鹿肉,简单脍过一道,细腻的油脂附在肉上,格外精润。
“是女儿来迟了,”她夸张地俯下身子向父亲行礼,落座后,将短剑铮地一声掷下。“阿父也是偏心,既然有新鲜鹿肉,何不叫女儿同来?”
“女郎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哪能吃这些发物啊。主君也是为女郎好,炉子上煨着清粥,还有爽口冬寒菜。”父亲的婢妾何氏低眉顺眼,向她讨好笑道。
她虚张声势,将刚执起的银箸重重搁下,又是一道声响,“我说与阿父听,何有你插嘴的份?更何况,婢妾见主家,当称女公子。”
王应礼见她如此,当即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你及笈后,当沉稳审慎。如今竟敢持剑入室,真是愈发张狂了。”
她不以为意,笑道:“不知阿父可还记得?此剑无锋,不是兵器,而是礼器,系阿母当年嫁阿父时,先帝御前中常侍所奉之物。剑鞘上有昌乐二字,意在王杨两姓、笙磬同音。
女儿本愿以此剑为阿父舞,贺阿父得偿所愿,哪知生出许多误会。女儿向阿父赔罪。”
说话之间,王昉之侧首向父亲望去。自母亲病逝后,她便与他心生隔阂,不再亲厚。如今故作小女儿姿态,反而浑身不适。
“有何贺之?”
“自然是一贺阿父有女若王采薇,戕害手足,此不仁不义之辈,犯论《卉律疏议》当斩;二贺阿父可用婢妾掌家,徒一年半。”
见众人不应,她又道:
“阿父博闻强识,可曾听过先楚地有拜鬼车为神的典故?
女儿听闻,鬼车是楚地独有的九头鸟,本是传说中的精魅鬼怪,细取人子养以为子。但那鬼车只取孤儿或是父母养育不佳的孩子,所以在楚地被奉为神明。这凶恶猛兽尚且能将凡人的孩子养育大,世间为何还有父母吝于爱子?”
以往她与庶妹多有争锋,两人本就年纪相仿,拌嘴斗气都是有的,但闹成这般难看还是第一次。
王采薇尚在罚跪,但王昉之并不满意——若人命关系只需以罚跪来抵,廷尉倒不如改作菜市口。
王应礼终于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个长女,何其清瘦窈窕,有松柏般的身形,似山间一抔雪,孤高冷僻,应是故人风姿。
可惩戒王采薇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毕竟她经此一番磨难,总要借此机会换些最合乎心意的东西。
东都世家云集,虽然琅玡王氏为世家之首。但王应礼因旧年政治受挫,能坐到三公位置实属不易。
他多年来不肯纳继室,让尚未议亲的长女掌家,虽受不少耻笑,但也在清流一派维持了念旧形象。新帝登基尚不到一载,迟早有亲政时候,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因家中女儿争风之事受御史弹劾——虽然他为御史台长官,但台中难免有其他势力在。
念及此,王应礼接过长女所奉之剑,道:“你要如何罚她?”
她摇了摇头:“想来妹妹应当是无心之失,女儿只想同阿父成一桩交易。”
他早该料想到这一日,其女肖母,便是如此。
可他并不愤怒,反而生出淡淡的欣慰:“既是交易,便与为父入内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