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他也是这样,装出一副闲云野鹤模样,实则多智近妖、生出不少事端。
“阿父……”王采薇正要辩驳,见父亲面色不虞,讪讪闭嘴。
待坐至马车内,王昉之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她与父亲同乘,而犯众怒的王采薇则与仆女同行。
“阿父当真要三娘嫁去陶邑吗?”王昉之坐得板正,蓦地开口。
王应礼极畏寒,将手炉紧了紧才反问道:“若论家世,魏家小子尚不如他;若论居心,两人一般无二。陶邑在楚州,并非苦寒之地,三娘求仁得仁,有何嫁不得?”
她深知身边有父亲眼线,垂眸一顿,不做隐瞒,亦不再论王采薇的婚事:“魏氏行伍起家,但能在乱世中掌重兵、尚公主,岂是郡王可比。若能与之结交,乘势分化孛阳公主与与两宫,何乐而不为?”
“乱世?”王应礼两片枯瘦干瘪的嘴唇捻过这个词,“薛令倒是将经世累学都倾囊相授了。”
他没再继续细问,转而思忆往事。
单论史书着墨,自先帝元始十六年起,便可称乱世了。
先帝以结党营私、镇压游侠流民不利为名,率先拿陈留一众豪族开刀,连夜诛灭世家子弟数千之众,一时有血光蔽日之相。首当其冲的,便是杨氏,而她的母亲亦受连坐病逝于那年。(1)
彼时东都人人自危,沉浸于荣光多时的世家们,终于重新体悟到天子之怒,纷纷背弃盟约,向先帝投诚。
扬眉吐气的宗室、俯首帖耳的世家、汲汲营营的寒门俱成为先帝的筹码。
但国朝接连遭受大旱,四下兵祸又起,而定下元始年号、又有中兴之誉的先帝早早吐血崩逝,徒留稚子面对群狼环伺的世家——当然,那位少年帝王也没能在位太久。
如若先帝再撑十年,势必能将皇权尽数收拢,国朝未必不能海晏河清。可惜人死后唯留凶名,重新掌权的世家反扑回去,他便成了暴君。
想来应当是,天命不在天子。
念及此,王昉之也不再说话,与父亲一道沉默着回府。
至夤夜,已是风窗雪阵、有鸣玉声。
魏侯南街惩凶之事,已由王应礼授意,御史台参奏,递到御前。
闹市中死了个中常侍,有的是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受世家驱策的御史台要将此事坐实成一桩公案实有难度,但他们也不想就此轻轻揭过。自党祸后,世家与皇权彼此蛰伏又虎视眈眈,少有能将对方狠狠撕下一块肉的时候。
而魏冉不但是宗亲,也是外戚,又掌兵权。剑走偏锋从他入手,倒也足以令两宫头痛一阵。
弹劾其骄狂、弹劾其不敬,唯有一封简牍摆在最上头。
太后读罢,刘晏辞读罢,孛阳亦读罢,齐齐沉默。
魏冉知事情缘由,卸甲除刀、只着深衣赴北宫请罪。
他鹤形玉身,跪得笔直,毫无请罪姿态,反倒像夸耀功勋,南来北往的中官侍人无人敢侧目。
刘晏辞接连碎了几只甜白釉盏,终于饱含怒气地痛呵:“叫他滚进来!”
候召的内官松了口气,鱼贯而出,为首的郭姓内监,因身死的叶常侍缘故,言语之际对魏冉颇有阴阳:“魏侯,陛下宣见,请吧。”
魏冉对内官常侍一贯不假辞色,此等阉人最擅弄权,先帝在时便惹起无数祸端。甚至于上辈子的他自己,大权在握后,也险些阴沟翻船、着了小人之道。
殿内燃了熏香,花气正酣、似喜报春信。可惜主人剑拔弩张,来客亦披荆斩棘,坏了韵意。
魏冉顾盼后向上座深深一揖,再跪地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