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里刺骨地冷。
明明白日里骄阳似火,能把人皮肤晒出红疹,到了夜里却突然冷得如同冬季,日轮沉下去时似乎带走了它曾给予草原的光和热。铁牢里呼吸之间都能看见白汽,弈云林蜷缩在角落里睡着,夜半时分却被冻醒了。
他睁着朦胧的双眼,微微抖着抱紧了双膝。
身侧忽然传来月玖的梦呓:“圣女大人……我可以做任何事……当然可以……我愿意为了您去死,这对于我来说是无上的荣光……”
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弈云林把冰凉的手掌覆在他额前,试图帮他把温度降下来。铁牢里连水都没有,他一时之间竟然连一个能为他缓解的东西都找不到。
感受到凉意,月玖慢慢睁了眼,说道:“我发烧是正常的,不用管我,睡一觉就好了。”
“发高烧是会死的,”弈云林着急道,“尤其是在这个地方,你等着,我出去给你找水。”
月玖阻止道:“别去。逃奴一旦被发现,即刻处死。偷窃同样。”
“你实在担心的话,就陪我说会儿话。”
“好,可是说什么呢……”
“我跟你讲讲那位圣女大人,听吗?”
弈云林贴着他的身体,伸手把月玖的肩搂住,连连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圣女大人,是在她的继任大典上。每一届大典都有献祭环节,从奴隶中挑选三十个少年男子做祭品,在举行仪式时把他们投喂给圣蜒。所谓圣蜒,其实是一种体长可达一丈的毒虫,豢养在祭台里。祭台修建成高台,中央打一口井,直通地底,圣蜒就生活在里面。”
“我就是三十个祭品之一。其实做祭品没什么不好,我们会提前一周住进辉月殿,一日三餐都是名贵药材,寓意是清除体内的污秽,在最后一天可以用净灵花露清洗身体。净灵花露极其珍稀,王庭内有专人负责种植净灵花,这种花很难养活,每日清晨会产出露珠般的花露,一瓶净灵花露是一亩净灵花一日的产量。”
“真到了举行献祭仪式的时候,我望着黑洞洞的井口也有些害怕。听另外的祭品说,圣蜒不会一口气把所有祭品都吃光,而且它的口器不锋利,很多时候当大典都举办完几天了,路过的人还能听见井里传出的惨叫和圣蜒撕咬人体的‘咯咯’声。他们说,圣蜒的毒素可以让头脑保持绝对的清醒,每一个祭品都会看着它一口一口把自己的身体吃掉,直到死去。”
“就在我害怕得发抖时,圣女大人出现了。她是那么美,仿佛是辉月殿的玉雕活过来了,篝火跳动的夜里,她身上发着光,比满月都更皎洁……她在三十个祭品中选中了我,赐予了我新生。从那一夜起,我不再是没有名字的奴隶。她为我赐名‘月玖’,满月之夜的第九个祭品。”
月玖停顿一瞬,低低的叹气,继续说道:“可惜我能力不强,无法成为圣女大人的助力,只能做王庭里的一个小小侍从。我就在圣女的辉月殿当值,有时候一个月里能远远地望她一眼,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好景不长,有一天我被一位大人看中,她要将我培养成清倌和暗探,派我去煊国卧底。”
“我再也没能回辉月殿。那些训练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没有圣女大人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在我们那一批暗探行动前,圣女大人来为我们送行。她念完祝祷词后走过来,好像是认出了我。她问我,是不是自愿去煊国卧底的,我说当然,为了圣女和殷晖我愿意付出生命。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个字触怒了她。”
“一晃两年过去,我当选了煊朝七美人之一。文人们总有那么丰富的辞藻,她们说我们七个人是冰壶玉衡,方桃譬李;朱弦玉磬,清风霁月。真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有人把我比作天上明月。若是她们知道了大名鼎鼎的‘月玖公子’曾经是一个奴隶,估计会立刻把我除名。”
“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明明我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奴隶,她们却会为了我大打出手,搜罗天下奇珍异宝来哄我开心。我知道,她们的爱慕是给‘霁月’的,不是给月玖的。真正的我是一粒尘埃,除了圣女大人,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
“圣女大人亲自来见我的那一天夜里,我并没有收到消息。我送走了客人,回到霁月间,她就站在窗前,月光几乎与她融为一体。她吩咐我为她清洗头发,我用刷子把手都搓破了,又笼上一层白纱才敢碰她的发丝。她的头发轻柔得像云雾,捧在手里也怕弄皱了。她问我想不想回到故乡,我当然是不想的。在这里我有价值,我能为圣女和殷晖传递情报,我是个有用的人。她听完,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踏窗而去,我竟然又惹怒了她。”
“我觉得自己蠢笨如猪,两次见面,两次都让圣女大人发怒了。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用。”
“圣女大人最后一次来见我时,她清瘦了好多,也是让我为她清洗头发,这次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这一次,她没有生气,她亲自为我吹奏了一支曲子。幸好,最后一次,我终于没再惹她动怒。”
月玖渐渐勾起唇角,“你看,圣女大人那么好,她不会伤害你的朋友。”
“月玖,你喜欢她。”弈云林忽然道。
仿佛触怒高天之神一般,月玖脸色大变,反驳道:“我对圣女大人没有那种肮脏不堪的心思!”
“肮脏不堪?喜欢不是肮脏不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