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三个月,已到年根。灌江口虽距岐山不远,但因防守严密,凡人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大红灯笼高高挂,喜庆对联贴上门。较之于凡人市井,杨府却显得格外冷清,一为众兄弟忙于军务无心享乐,二为三首蛟远俘敌营令人悬心。杨戬与三首蛟神识交通多次,提出数种救他出来的法子,每回都被三首蛟躲躲闪闪地拒绝,声称非要做出一番大事不可,还提供了一些黑莲宗内部的琐碎消息,也有有价值的,也有无价值的。杨戬恨他抗命,却也无法强求,甩手由他去了。这段日子,众兄弟都忙得脚不沾地,唯有哮天犬逍遥自在。自上次立了功后,他便消失了两日,回来时一条腿瘸着,道是被逃出去的战俘痛揍一顿,虽未伤着性命,却须静养百天。正巧杨戬整日在营中劳碌,无人管他,他便只在府里闲着不大见人,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这天是上元节,当杨戬从军营处理完军务回府时,天早已黑尽,料想刘彦昌夫妇、沉香夫妇和敖寸心出门赏灯会尚未回来。一拉开大门,便听“哎呦”一声,一个粉色的身影滚在脚边。“为什么不敲门!”敖寸心揉着摔痛的臀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杨戬一时黑线。这么晚了不睡觉,坐在内门槛上还有理了?“怎么没随他们出去逛逛?”“他们夫妻双双赏灯,定有好多体己话要说,我去凑什么热闹?”“我陪你去。”敖寸心摇摇头,“听婵妹说你又要出征了,这两日定有很多事要忙,还是早点歇息吧。”“出征之前我要去见广力菩萨一面,你同他交好,有什么话要我捎带吗?”敖寸心想了一想,小手遥指,梅树下一个密封陶瓮应诀破土而起,落入她的怀里,“话是没有,美酒一坛。”杨戬笑道:“你特意埋在梅树下,多半是梅花酒了,梅花才开过没多久,这坛肯定是新埋的,不如明年再起出来送人。”敖寸心挑眉一笑,“酒埋地下,主要为的是保存,新酒有新酒的清冽,他就喜欢新酒。”“我家埋的酒,倒便宜了他一个佛门弟子。”“我佛如来可未曾下令禁酒,只是凡间僧侣自南朝梁武帝后才断了酒肉的。”敖寸心微露得意地瞧着杨戬,满脸写着“原来还有你杨戬不知道的事”。“好啦,我和婵妹一共埋了四坛,取个四喜临门的彩头。一坛给广力菩萨,两坛留着大家一起喝,这一坛嘛……”她笑嘻嘻地递过去一个闪亮的眼神,“你想先尝尝吗?”两人在石台边席地而坐,摆上一对小圈足单环柄多瓣金杯。冬夜凉甚,杨戬见她仍着单衣,便从屋内取了裘氅为她披在肩上。檐下灯笼的柔光映在她白皙的面上,给吹弹可破的肌肤笼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杨戬心神一荡,竟瞧得痴了,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想要将人揽进怀里的手臂已展到一半,他顺势指向身后正堂里高悬的“大德唯庸”,“你刚才坐在大门口,是在看那块匾吗?那是家父亲笔题的。”“上智不惑,大德唯庸。我喜欢。”“父亲一生践行这句铭言,正道直行,谨慎踏实。我杨家三兄妹,只有大哥真正随了父亲的性子,我和三妹都是调皮捣蛋的那个,自幼顽劣。可最后,父亲和大哥都先去了,只剩下我和三妹。三妹长大后,也持重守一,唯独我……”唯独他,逆天而行,机关算尽,所作所为完全负了先父之愿。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三百年来这些词他听得太多了。他清楚自己是如何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穿行,众仙予他那般评价,也不能算错。伤人伤己、阳奉阴违,不是一套如愿以偿的新天条就能令他安然原谅自己的。有多少人,最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不是的。”她认真地望着他,月色下他的长发笼着淡淡流光,一双明眸仿佛漆黑璀璨的宝石,让人欣赏不够。“不是的。一个人诚不诚、真不真,不能仅看做事的手段,更要看他的心。你们道家不是讲‘道’和‘术’吗?道为术之灵,术为道之体,以道统术,以术得道。你的心向着芸芸众生,你做的事护着芸芸众生,就已是万人所不能及的大德了。”心弦嗡鸣,他仰头一饮而尽,甜涩的暖酒顺下喉咙,一颗心仿佛被来自于她的温柔小心包裹。“立志如山方可坚定,行道如水才能曲达,你恰恰是这么做的。蜀中山水若有知,必定也为你欣慰。”杨戬朗然失笑,重新斟满相敬:“姑娘谬赞了。这一世,总是骂我的人多,夸我的人少。我为伯牙,今遇子期,这些溢美之词我便当真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