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云姒华出的这个料子,必须得满足三点要求。其一,织出新意令顾客满意。其二,得注意交工时间,绝不能像当初复刻万历龙袍时精工细作。其三,织法简单易上手,花楼机需要两个人配合操作,而她分身乏术,必须得带个新手合作,太难了没法入门不行。
经过如此反复考量,她决定在这个没有提花的时代,利用造价相对偏低的银线,在新娘的裙摆肩袖处,织出大片满地银云纹提花。这采用云锦行业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工艺,织银。
试想把银子穿在身上的感觉吧。
银子在这古代是硬通货。新娘的装束代表柏氏的财力,永州大豪商嫁闺女,女儿浑身珠光宝气不说,就连衣服都拿钱做的,前来观礼的宾客即使隔着盖头看不见新娘本人,又岂能不被新娘这排面惊呆?
云姒华换位思考,感觉此事可行,那便说干就干。先从原料置办起。
真丝自家生产肯定来不及,供应薛府的丝商她亦不认得,唯有凭眼力到市面上购买水丝,这倒不难,云姒华交待了几句购买要求,拜托薛二娘子就已买齐。
难也许难在银线制作上,永安是小县城,工艺并不发达,她跑了好几家银铺,才在永安境内寻得了能把银子打成银箔的手艺师傅。
做银线,要将极薄的银箔捻在极细的棉线上,一根一根地搓,千丝万缕,密密匝匝,好像给细棉线穿上了银衣服,这样织造云锦所用的重要原料之一银线才算搞定。
云姒华准备工作前前后后忙碌有十几天。万幸原材料全都到手,接着她要将丝线装机,就是把线挂上花楼机,是织锦准备的最后一步。
给花楼机装机,织物的地部组织装造,跟给普通织机装机的手法差不多,云姒华再度及时找薛二娘子做帮手赶进度,她学过女工,这个活她可以做。
比较麻烦的是给提花部分装机,整个装造工艺包括打范子、捞范子、范子吊装、柱角制备、数丝、引纤、拾绞、捞筘等工序……
若非云姒华曾经在云锦研究所是个技术大拿,织造的每道工序她都曾经过手,否则她还真有可能被某道小小工序绊住,毕竟织锦其中的任何一道工艺都有对应的工种。
等到万事俱备时,光秃秃的花楼机,变成悬挂着千丝万缕的花楼机,木头巨兽成为披着彩衣的木头巨兽,真丝柔润的水感光泽跟银线金属的夺目光泽交相辉映,哪怕云锦还没织成,眼前的壮观场景就令人错不开眼睛。
正待云姒华打算趁热打铁,传授薛二娘子织锦方法时,奉命前往永州打探消息的申婆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娘子,柏氏还在,打仗那会儿资助给万岁爷军粮,柏老爷得了八品员外郎的功名,今年年底柏家嫡女完婚,那嫁衣柏老爷还等着呢!”
申婆子是个热情又嘴碎的,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言语里称赞柏家盛况,又说柏老爷子对薛父惦记,说着说着竟拭起泪来:“老奴按娘子吩咐,只道薛家两年间为战乱所苦闭店,没提老爷被山贼害了的事情,可怜老爷跟少爷心地良善,却都在乱世遭难,要是能活着看看现在这太平世道该有多好……”
薛父跟薛至清死得凄惨,这点云姒华清楚,但现在活着的人尚难以糊口,她无暇他顾。
云姒华打发走了申婆子,正待重新开启教二娘云锦的事,外头又来了两个,再度将她的云锦织造教学给打断了:
“大嫂。”“嫂子。”是四郎五郎。
两兄弟各个瘦得像小豆芽菜,眉清目秀,眼睛极亮,模样相似,然而气质跟行事风格各有不同,比起五郎,四郎更加开朗活泼,更愿意跟云姒华交流。
豆芽菜小四郎拉拉云姒华的衣袖:“嫂子,你快去看看三姐吧,早上三姐贪凉喝了许多甜菊叶薄荷水,结果整天不停地吐,而且还拉肚肚……”
四郎细声细气地连说带比划。五郎跟着在旁点头。二娘眉心沉下来。
云姒华听三娘像是胃肠感冒,按说症状轻还不打紧,但四郎接着又补充了句:“林嬷嬷摸了摸三姐的额头,说很烫,三姐难过得连脸色都变了!”
这便比较棘手了。
古人家境贫苦些的,遇到头疼脑热只能硬扛,因为请大夫是笔不小的支出。他们现在也很贫苦。可是现在三娘发高烧,她才十二岁,按现代人换算就是个六年级小学生,她怎么能忍心让个小孩子硬熬过去这病?
二娘跟四郎五郎都看向云姒华,云姒华也没犹豫,卖织机剩下的最后几两碎银掏出来,递给护送两个哥儿来寻自己拿主意的林嬷嬷:“快去给三小姐请大夫。”
大夫来薛宅问诊。
云姒华就坐在床头仔细听着,禁不住大夫再三追问“小姐除去薄荷凉茶,可曾吃过其他不干净的东西”时,薛三娘子终于招认,自己嘴馋在灶房发现块不知放了多久的变质点心,掰开两口吞了,而后觉得太干噎嗓子,这才灌下去几口薄荷凉茶润口。
这就不是胃肠感冒,这属于食物中毒。
大夫给薛三娘子针灸催吐,让她把体内毒物排除干净,又开了许多闻起来就令人掩鼻的苦药。薛三娘子模样可怜,被折腾整整一天一宿,最后窝在绣床里,像个虾米似的团成个球。
云姒华整晚待在三娘这里,竟是不觉靠在床头都睡着了。半梦半醒之时觉得有谁好像脱去她的鞋袜把她跟三娘并排搁在一起,还把被子给盖上了,她睁开条眼缝:“是,二娘……”
薛二娘子蓦然垂头。果然是个不善言语的。
她转身要走,云姒华努力打起精神,在二娘身后半梦半醒话不成音地嘱咐:“明天,织锦,叫我,早叫我。”
二娘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