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没良心这话她也就只敢在赵妈妈跟前说说,赵妈妈是她的奶妈,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必瞒她。
别的人不行,恐怕人家笑她,说她还是对个不要她的男人丢不开手,是面上假充“潇洒”。
然而不过是她多虑,她满身的凄怨不从口舌里溜出来,也要从眼里泄露出来。不过人家不拆穿,替她维护着一个弃妇最后的尊严。
赵妈妈最怕她抱怨,忙截断谈锋,“这事您只管交给我,修理这些个小妖精,我还有些手段。保管叫她在咱们家住不下去,自己就想着回南京。”
商议定,赵妈妈拿出股宝刀未老的气焰,夜里的中秋家宴,吩咐两个丫头往唐姨娘屋里传话说大厅里开席,叫抱着虔哥去阖家团圆。
唐姨娘早早地就换了衣裳侯在屋里,闻言吩咐屋里人,“我带着虔哥去了,你们看好屋子。今日中秋,想必要在那头多坐一阵,夜里灯烛你们最要仔细。”
谁知来传话的丫头扣着手,扬着下巴笑道:“姨娘就不必去了,把小哥交给奶母,奶母抱着去给几位太爷叔公请安就是了。”
唐姨娘错愕一下,“……不叫我去?”
“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凡是节里摆席宴客,从不叫姨娘们到前头去,一家子亲戚都在那里,叫姨娘们到跟前去做什么?”
确凿有这规矩,不过没有规定死,从前老太爷受宠的姨娘还能在前厅凑一桌牌。
唐姨娘在原地踟蹰两步,又退回到榻上,勉强笑道:“那劳烦两位姐姐领着奶母过去。”
一行人去了,独她留在屋里,把新掌的灯挑了挑。除了从前跳井死的小齐姨娘,京里如今还剩四位姨娘,谁都没能跟着二老爷回来。独她回来了,她以为这是母凭子贵的殊荣。
今夜,却在这份荣耀里渐渐感到一点恐慌。这就是乡下,人与人都是连根缠腾的,连那位新娶的贞大奶奶也像是刻意远着她。
她即使回来了,也不过是个外人。
日落月升,银辉同白灯交映,二三十口人汇聚前厅,吃罢饭,撤去席面,换上牌局,大老爷留下的三位姨娘亦在厅内抹牌。
众人一连两月的苦相皆翻成了笑脸,不约而同地沉着嬉声,唯恐笑声给已故的大老爷人听见。不怕他怨他们不孝顺,只怕他做了鬼,有了别样的本事,要报复谁。
琴太太的淡眼扫过那席上的三位姨娘,却没在当中见着唐姨娘,心里有了数,睃她姐姐一眼。
隔了片刻,她暗暗抿着笑与席上的亲戚太太们商议一番,招手叫来冯妈吩咐:
“一家子长辈在这里,年轻的爷们奶奶们只怕坐着拘束得很。去告诉他们,街上给乡里摆了戏,随他们出去逛逛吧。多叫两个丫头跟着惠歌。”
年轻一辈的人得了假,高兴得要不得,出了老宅门便似出笼的鸟,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月贞打着灯笼一回头,果然不见了霖桥,只得芸娘独自领着丫头走在后头。她倒回去几步挽住芸娘,“霖二爷呢?才出门怎的就没了影?”
芸娘不屑地将嘴一撇,“他?这样的热闹,他不跑得比狗还快?一准是同那些不三不四的亲戚男人们乱晃去了。”
街上果然热闹,家家户户门前张灯挂彩,老的少的都搬了凳子往戏台子那头赶。虽不及钱塘县上灯市繁华,也是兰街喧哗。打招呼请安的人多,月贞多半不认得,伸着脑袋在街上寻了疾。
“你找什么?”芸娘因问。
“噢,我看看惠歌跑到哪里去了。”
芸娘笑说:“你别操心她,好几个丫头跟着,一准是去亲戚家寻女孩子们玩耍去了。”
到街前坐着听了会子戏,一扭头,连芸娘也不见了影踪。独月贞同家里跟出来的几个婆子丫头在前头。月贞想要去寻了疾,朝珠嫂子要了个灯笼,说是去寻芸娘。
珠嫂子嗑着瓜子,一双眼只顾往戏台上望,“芸二奶奶身边有丫头婆子跟着呢,丢不了。好容易太太们不在跟前,你还不好好乐乐?你不是最爱看戏的?”
后头围着一堆厢里的人,叽叽喳喳地谈讲着戏。月贞瞟他们一眼道:“听也听不清静,我去逛逛。”
“那你可别走迷了。”
月贞一面应,一面提着灯笼躬着腰绕出围屏。走到街上来,见有些摊贩在卖花灯玩意儿,也有认得她的抱着孩子向她福身问安。
她笑着颔首,沿街朝前,越走灯烛越暗。走到街尾便是一处石阶,底下是小清河的河滩。风吹得紧了些,月贞原要回头,却见远远的,芦苇丛里有什么亮了亮,远得像枚萤火。
可她眼力好,认出来那是只灯笼。
这么黑暗僻静的地方,只有了疾那孤僻性子愿意到这里来。月贞吹了灯,悄步捉裙下去,预备吓他一吓。谁知一路踩着细砂过去,却听见有人藏在芦苇丛后头嘁嘁说话——
“没人跟着么?”是缁宣。
另一位,自然是芸娘了,“我把她们甩开了,巧大奶奶呢?”
缁宣捉起她的腕子,“噗”地吹灭了她手里的灯笼,借着皓白的月亮将她细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反复碾过几回,适才笑了,“她让母亲叫回去伺候牌局去了。”
芸娘半低下眼,笑着挖苦一句,“霜太太真是,大家都许出来,她又把人叫回去。你母亲……专爱同人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