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还不足惜,在门上够着脑袋喊,“嗳,那这黄花闺女的妙处你知不知道?”说完便满面霪色地笑着走开。
蒋文兴在屋里,又走到窗前,朝小径上月贞渺渺的背影望过去,那阙背影清丽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闺绣帘里的寂寞娇。
和风牵动游丝落絮,街市车水马龙,喧嚷阗咽。穿过富贵宽敞的几条大街,折入湫窄拥挤的市井陋巷,一队人停在章家铺子前头。
章家哥嫂早迎在门上,连左右邻舍都来凑热闹。小管事的朝前头盖红布的担子里连抓了几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人头登时低了一层,纷纷俯着腰在地上捡钱。直呼着“奶奶万福”“奶奶洪福”一类的吉祥话。
章家嫂子稍稍够着腰朝后头一望,见还有十来挑红布盖着的担子,顿觉有体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紧着小管事的抱出只公鸡,代大爷躬着腰在轿前请月贞。月贞牵着元崇下轿,瞧见满地匍匐的人,心里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但她旋即想到自己从前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份,便有些悲从中来,疾步走进铺子。
她嫂子叫王白凤,出身也贫寒,见着这么几挑担子,高兴得要不得,忙在后头笑着追,“姑娘慢些,瞧我们姑娘想家想得这样子。”
铺子最里挂着张粗布帘子,掀过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厢房都在里头。白凤抢在前头,将一行人引到正屋里,只瀹了盅茶给月贞,“姑娘这次回来,千万要多住两天,娘念叨着你呢。”
月贞搭着话问:“娘呢?”
白凤道:“娘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来,给风吹着了,又喊头疼。这会实在支撑不住,在屋里睡着嚜。姑娘瞧瞧去?”
芳妈等人又拥着月贞往西厢房里去。见过亲家太太,芳妈就要带着一干人回去,嘴上客气道:“我们这些人挤在这里,恐怕亲家太太家里不便宜,还是先回去,过两日来接大奶奶。”
白凤好容易有个亲家奶奶的架子,端起来便搁不下去,懒怠怠地将一干人送到铺面,客套两句,立时折身回来。
在院里睃见那些东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清点清点。自己进西厢陪着说话。
月贞正在里头叫元崇磕头喊外祖母,白凤一进去,就扯他起来打量几番,撇着嘴抱怨,“我说姑娘,既然是过继儿子,怎的不过继个激灵些的?你往后只能靠儿子,偏给你过继个呆头呆脑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没安好心,专挑个笨的给你,大爷又没了,往后谁还和他们二房争?”
这里头暗藏的用意月贞也有些揣测,可不高兴白凤当着元崇说出来。她一把将元崇拉到怀里来,翻白凤一眼,“我们崇儿聪明着呢,嫂子不要乱说好不好。”
“我乱说?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说实话,你们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谁肯跟你掏心窝子说话,只欺你是个寡妇!”
“我做了寡妇,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月贞咕噜着,把她娘也瞥一眼。她娘还是那样子,病恹恹的,满面苦黄的气色,听见她与嫂子有些争嘴的迹象,唯恐避之不及,把身子朝墙那头翻过去。
嫁给谁并不由月贞自己做主,她心里并不是没有一点怨。但怨又怎么样呢,谁不是背着一点冤屈活在世上。因此她这点怨尤也显得也有些底气不足,细声细语的。
西厢还是老样子,两张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贞与老太太睡的。因为隔壁是厨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烟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腻,日积月累,搽不干净。
月贞夜里仍然睡在这里,东厢砌了堵墙,改为里外两间,里头是哥哥嫂嫂的卧房,外头是两个侄子住,元崇与他们挤在一处睡。
元崇睡不惯,早早地摸到西厢帐前喊月贞:“母亲,我要吃牛乳。”
李家的小少爷们晨起都要吃一碗热热的牛乳,章家没有,月贞只得拿钱请他哥哥去街上买。永善就着那钱买了三大碗,给他两个儿子也吃。
白凤睡起来瞧见,直报怨永善,“你家闲钱多,天不亮就去买这些吃。”
永善呵呵挽着她进屋,“是妹妹给的钱。”
白凤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桐油纸窗户外头望对过西厢。月影西坠,天未大亮,那头点了灯,窗上嵌着月贞的影,正在梳头。
她望着望着,又渐美中不足,“你这妹子是发了财了,却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来的那些东西,不过十几匹料子,满破也才值个五十两银子。下剩那些点心糕子有什么用?咱们家就是做点心的,还缺这点吃的?”
永善在床上歪着翻闲书,添一下指头蘸起一页,“五十两你还不足?做一年的买卖也就挣这些钱呐。”
“要换别家,就是不给这些礼我也没话说。可他们李家是什么身份?打发这点子东西,也不嫌丢他们自家的脸面。姑娘到底是脸皮薄,又没有丈夫依靠,敢去争什么?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们是怎么欺负咱们姑娘的。”
听语气是要为月贞讨公道,其实不过是要登门打秋风。先去探探月贞在李家的底,好开口借钱。
话音甫落,西厢门开,月贞整云掠鬓地往这屋里过来。又换了身衣裳,白凤迎上前摸了摸袖口,是上好的罗。她将那截袖子托在手里抚着,“姑娘这料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