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走,”琴酒低沉的声线平静,“飞机装不下这么多人。” “……大哥?”伏特加首先反应过来,他睁大了眼。 基安蒂大喊:“g你呢?你能去哪?” 深红的火光里,唐裕看到琴酒侧脸,他居然静静笑了。 其实这很难猜吗?不,远远不。组织是琴酒的开始也是终末,大厦倾覆,危卵四散奔逃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的他,就是最后的送葬者。 对于终将降临的命运,他不恐慌,不惶惑,不迷茫,只是伸手扣上黑帽,如同每一次的任务时那样成竹在胸;又或者追溯到更早之前,早到他刚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便已经顺着黎明破晓的彼端,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坦然地走向燃烧的落幕,这是琴酒为自己选择的路。 唐裕刹那间浑身发冷,一眼可见的未来清晰如画片,刹那间浮现在他面前。 可却有人连就这样让他赴死也不肯,下一秒,冰冷的子弹穿胸而过。 金属穿过人体的动静几乎是无声的,血液,雨水,火焰,基尔手中举起的枪口,盘旋而起的、白色的硝烟,和当啷落地的弹壳。 一切宛如一场盛大的慢动作,琴酒踉跄的步伐甚至都那么优美,苦苦训练多年的芭蕾舞演员在舞台上轻盈的跳跃,与之相比也不遑多让。 “基尔?!” 科伦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他劈手夺下了女人手里的枪。漆黑的人群化为阴影,闹哄哄地控制住了她,而在混乱之外,琴酒的身形却还是那么挺拔,现在他背对着那个叛徒,前路是大火里熊熊燃烧的火场,可他看起来却仍然那样平淡,如同灾难降临前、最后的一个黄昏,一缕鲜血从唇角滑落,那里的弧度居然仍还是上扬的。 动静。一切动静。该有的,不该有的,世界仿佛都在刹那间静止了,只有直升机的桨叶无声地划过头顶,扇形的巨大阴影掠过了每一个人的睫毛。 “我找了很久的卧底是谁,”琴酒说,“没想到竟是你,基尔。” 或许这个“竟”字,就是他目前流露出过的最吃惊、最外泄的情绪了,高马尾的女人沉默着不作声。 琴酒是好人吗?自然不是,他恶贯满盈,断送于手的生命不计其数,可作为队友时他又的确是让人安心且依赖的,他沉稳,缜密,全局在握,细致周密地考虑到每一个方面、每一处细节,甚至连队友的个性都囊括在内,他从不让任何人泯灭自己的价值,任何一个微小的特点他都能考虑在内。 可那又怎么样?那就能抵消他实际犯下的罪吗? 伊森本堂,她的父亲用生命铺出了基尔的路,她在组织潜伏已逾五年。五年,五个三百六十五天,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每天每晚她都能想起父亲临死之前的脸,为了让基尔垂死反杀的说法看起来更真实,他连一丝温情也不能露,那张脸到死都是惊讶的,怒目圆睁,肌肉狰狞,大张的嘴让他慈和的面目丑恶不堪,正义的战士,与路边街头,死在吸毒过量下的混混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每个人都是不能预料到自己的终局的,就像琴酒本想在火焰里结束这一生,却偏偏终结于阴差阳错的一颗子弹之下。 基尔放下了手里的枪,即使它被人立刻夺走也无所谓,那一刻她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或许自己送走父亲,又别离弟弟,所有的牺牲、苦痛、挣扎与纠结,就是为了等待着这一刻的。 在这个被从天而降的战火与鲜血浸透的夜晚,黑暗的组织彻底倾没,于是潜藏在阴影里的所有人,都被乍然而起的天光照出了影子,揭开压在头顶的庞然大物,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厮杀的敌人才忽然意识到:他们其实都是有名字的。 简单的红与黑并不能框定他们。 他们是人。 琴酒抬手捂住肺部,更多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来,其实打穿肺叶是所有死法中最痛苦的一种,真正致死的不是出血,而是窒息。 所有的细胞都会对这一种痛苦感同身受,那是缺氧所带来的的溺亡感,于是身体会本能地拼命挣扎,然而再怎么呼吸都不会有更多氧气扩散到血液中了,肺部的收缩与扩张,最简单的维持生命的动作此刻却难如登天,这种痛苦反应在大脑皮层上就更是加倍的,如一个溺水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下沉与死亡。 “我没想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轻笑一声,铺面而来的阴影里,只有他的神色是平静的。“大哥,”伏特加声线颤抖,他说,“上来吧,飞机要起飞了。” 即便起飞,可又能飞去哪里? 直升机上并没有医疗设备,一具健康、年轻的躯体,面对红方无孔不入的监控时,尚且会疲累不堪,更何况他已经快要死了。这样的伤势即使立刻送上救护车都不一定能救的回来,何况在逃亡途中。 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在那颗子弹击中琴酒时,死亡就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眼下的一切不过是临死前的幻影,或者说,无用的垂死挣扎。 巨大的茫然无声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口,从他们进入组织以来,琴酒就一直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组织的存在无孔不入,庞大却没有实感,琴酒带来压迫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早已习惯了走在男人的阴影里,协作、出发、归来,以至于某一天离别骤然降临,竟如同新生儿那样不知所措。 琴酒说:“你们走吧。” 于是直升机起飞了。而琴酒,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燃烧的天际线上,越来越远的影子。 “看见了吗,”声音低声说,“这就是原本的结局。” 唐裕已经踢打到没力气了,他双手还撑在透明的屏障上,缓缓滑坐在地。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空白的,或许是贯穿脑海的怒火,又或许他真的什么也不敢想、不愿想。墙内与墙外,存在与不存在的区别残忍地将他们隔在两头,唯一的相同点可能就是雨,滂沱大雨泼天而降,它们打在琴酒的黑风衣上,也同样将唐裕的黑发浇的湿透。 几缕发丝落下挡住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因源源不断的水幕而变得模糊,似乎已过去极漫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唐裕的思维才缓缓地开始转动了,像刚刚上完油的老旧齿轮,他慢慢地循声看去。 右后方站着一个男人,他是声音的来源,他就是唐裕自己。 唐裕从没有试过和自己面对面,这种初见感或许应该是奇妙的,可他内心只烧着残留的死火,实在没有给惊奇留下多余的力气。 站着的唐裕却并没有看向他,目光专注地凝视远方,那里是琴酒消失的方向,熊熊火焰倒映在他乌黑的眼眸中,那里跳动着烈火与雄狮,直将眼底照成一片灿金色。透明而坚硬的阻隔,最难以逾越的空气墙。过去的唐裕知道这些存在,也因此并没有多费力气,可此刻在他脑内环旋而过的思绪、谋略与布局,就如跳动的火焰那般琢磨不透,一眼望去,只能看见他眼底愈来愈盛的金色光芒。 那一刻唐裕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过去的他其实看不到现在的他,因此他只是单纯在喃喃自语。两人同处在空气墙一侧,却身位于时空两端,此刻在他眼中,只是过去自己的倒影。 过去的唐裕就一直看着那里,即使远处已空无一人。他只是站在那,指尖静静地,夹着一根烟。 然后他嘴唇微微一动,低声说:“人类的勇气与正义。” “呵。” 在那眼底燃烧的是如此冰冷而讥诮的热嘲,以至于滂沱大雨自天而降时,划过他脸上的表情,竟不知是泪还是笑。case5同谋的暗杀者(完) 耳机里唐裕声音轻快,“那就先这样吧。” d的录音到此戛然而止,后座的琴酒说:“听完了?” 基尔的思绪在那一刹停转了,如同人类在野外与顶级的捕食者不期而遇,没顶的危险淹没了她,她连牙关战栗起来,身上残留的却只有本能。 被本能操控的水无怜奈,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就见见吧。”琴酒说,“dassai,出来。” 见见。 见谁? 为什么非得要让自己见? 琴酒的行动小组,不是已经很久都没有添新成员了吗? 基尔尚存一线的思维,便在那一刻皱眉疑惑,表层的意识捕捞到一个答案之前,疑惑已迅速发酵为巨大的惶恐。 血脉相连的亲情令她侧耳捕捉到来自后座的所有动静,起身时衣料的摩擦,单手撑在车窗的习惯,和狭小的空间里,脑袋磕在车顶的迷糊。 她的手本来正摘下耳机,于是那只手也在一瞬间僵在空中,从指尖到肩膀寸寸石化,冥冥中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她死死地定在原地,就好像她不回头,静止不动,时间就能一起凝固住,不让后座的人起身一样。 然而下一秒,黑发的脑袋立刻从座位间探了出来。黑色圆框眼镜,湛蓝的眼尾上挑,本堂瑛的脸上还是高中生迷糊又羞涩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又如此喜悦,如同童年的两人在家中,日日等在门后的弟弟,见到了早出晚归的姐姐。 他的欣喜和雀跃,与曾经迎出玄关的小孩子一模一样,连上挑的弧度都是熟悉的,可这样熟悉的弧度偏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琴酒的保时捷上! “姐姐,”本堂瑛快乐地笑了起来,“欢迎回来!” d录下的内容本身,就足以让听到的基尔惶恐不已。紧张、恐惧与随之伴生的巨大耳鸣中,她连唐裕说过的话,都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堪堪理解,更无法注意到许多d不经意间记录的细节。 衣料柔软的摩擦声,和唐裕温和的嗓音,背后的另一道呼吸。 录音的时候,唐裕就靠在琴酒怀里。 不怀好意的表情,和温和平缓的语气,很难相信一个人居然能同时完成两件这样矛盾的事,推开主卧的门时唐裕整个人还埋在被子里,只在外面露出一截凌乱又柔软的黑发。 琴酒顺着他的意思把d机拿过去,同时在枕边坐下。 于是隆起的被子动了动,睡着的人就像某种逆流而上的温热液体,无意识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懒懒地蹭到琴酒身上。 他惯于将后脑枕在琴酒颈窝,那是唐裕独独钟爱的一个位置。不仅清醒的时候他喜欢靠在这里,某些更混乱、更颠倒的时候,鼻尖也会下意识往那里凑过去。 那时他大概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连眼神都懵懂,茫然如初生的小动物,本能地寻找慰藉。 温热的鼻息喷吐在皮肤上,会有一点点的痒。 就像此刻他头上凌乱翘起的、擦在脸边的黑发一样,细微的触感经神经末梢,清晰地反射到大脑皮层,放大成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暗示与冲动。 只不过现在的唐裕太累了,所以琴酒只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琴酒毫不怀疑那个叛徒会被话语里隐含的深意吓得不敢动弹,表层的语义她都未必能立刻听懂。可唐裕平静的声线下面,依然藏着很深的疲倦,除了温和镇定的声音外,他整个人都半醒不醒,姿势与其说靠,倒不如改换成挂都要更合适些,琴酒的手揽着他,才让他没有重新滑进被子里。 一段话说完后,琴酒将他往上带了带:“不急着今天录。” 这样慵懒而无害的状态,琴酒不想让他被外人看见。 听见也不行。 即使录d的时候他的声音是清醒的,不再像昨晚,一切都含混在舌尖的呜咽。 唐裕说完一段,突然反手一按暂停,将d机举高了。“不干,”他任性地说,“下次就没机会了。” 这个距离,琴酒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可他两手都环在他腰间,并没有留下抢夺的余裕,只好摇摇头,任他去录。 录完以后,唐裕把d机往旁边一放,磨磨蹭蹭了很长时间,才有一搭没一搭穿好警服。 琴酒去厨房给他端水,出来时他正与领带斗争,更衣镜照出了他的头发,和本人一样,哈欠连天的乱成一团。琴酒说:“还是警视厅的事?” “是啊,”唐裕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中森。他今晚请假。” 黑发在头顶翘起一撮,琴酒伸手帮他按平了:“不想去就不去。” “这不是打工养你吗。”唐裕懒洋洋道,“今晚就回。” 他的领带直到这时还没有系好,琴酒放下水杯,唐裕就自觉地凑上来。修长的手指穿行在灰褐的布料中,凌乱的长条逐渐条理分明,琴酒的动作忽然一顿:“时间是不是快要到了?” 领带只剩余最后的一个步骤,唐裕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 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墨绿的眼眸,那一刻琴酒觉得他是在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一人。 唐裕的右手,轻轻覆住了他牵着布料的左手,于是琴酒的最后的一个动作就这样停下了。 “会回来的,”唐裕却忽然笑了笑:“要不然你来接我?” 当他避而不答时,琴酒就知道他其实潜意识里还在逃避。琴酒没有说什么,拿着领带的手,却在一瞬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然后唐裕又说:“你过来嘛。” 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他惯用的撒娇手法。 琴酒说:“如果就在今晚,怎么办?” 那是个阳光微弱的下午,晚风黯淡而云层阴鸷。窗对面的楼宇有没有被夕阳照亮,他有点记不清了,画面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有唐裕漆黑的眼眸,除了雾的玻璃般清晰,并将在此后的无数时间,出现在琴酒梦里。 “可那是潘多拉,”唐裕眼角弯了弯,无奈又包容的语气说,“你知道,我不可能拿你的命冒险的。” “万一呢?”琴酒低声道,“还是按原计划来?那我岂不成坏人了?” “你不是吗?”唐裕无辜眨了眨眼,“我也是啊。” 他倒退着走出门,直到离开前他都一直是看着琴酒的,眼神专注,目光一眨不眨,最后几步时琴酒终于追了上去,于是他扯过他的毛衣,在门口交唤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