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挂,清湖中,微凉月色滟滟随波,随着船桨摇起,泛着银白的波光一荡一荡,穿过重重莲叶,荡到了马蹄莲开了一圈的湖边。
湖边一方平坦的长石上,小娘子长裙曳地,抱膝而坐,柔白月色笼罩其身,她脸蛋微仰,半闭双目抽嗒不止,面上两行泪痕清晰,眼泪如珠,自下巴上粒粒滑落。
沈蓁蓁全然未见湖中水波已在荡漾,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放肆地伤心欲绝。
萧衍烦躁地赶走那想看他热闹的李莳,黑沉着一张俊脸,薄唇紧紧抿住,往岸边划船。
他不是没遇见过沈蓁蓁哭,而放在往前,他大概不会现身打扰她,只会暗中听她哭哭啼啼地抱怨她的那些琐碎小事,任她发泄自己那委委屈屈的情绪。但这一回不同,沈蓁蓁的斥责对象乃是他,他都不知自个何处惹了她,就遭她在背后痛骂。
萧衍自稀疏的莲叶之间划船过来,拨开挡了视线的芙蕖,见着的,便是小娘子娇花照水、满面泪光的画面;听到的,是她哽咽之间抽搭出的,气势因疲惫而比之先前逐步弱下去的埋怨:
“你个混蛋!又骗我!我——”
“沈蓁蓁!你又大半夜使性子,躲在这里骂人。”
已见着她人,萧衍终于怒声打断她。
沈蓁蓁哭声一顿,见一个黑影立在湖边船上,她揉了下眼试图定睛看,却在昏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那人身型高挑挺拔,衣摆迎风,如鹤如松。
她抽噎了下,瓮声瓮气地试探着问道:“你是……萧衍?”
萧衍沉闷着脸抬步上岸,阔步朝沈蓁蓁走。
自打回长安城,在他跟前,沈蓁蓁就好似换了个芯子,变得虚假做作,看他时甚至眼波流动,娇娇羞羞,称呼他时也是一股奇特味道的“青辰哥哥”,现在倒好,一旦背着他,就这样全然露出了本性,又开始连名带姓招呼。
萧衍嗤笑一声,不答反问:“你无缘无故骂我作甚?我如何得罪你了?”
他话落,小娘子浑身定住了瞬。
正当萧衍以为她终于消停时,便见小娘子旋即刷一下站起来,又蹲下身去,紧接着,就捡起地上碎石,一个劲地朝他的方向大力掷来。
“混蛋,混蛋!言而无信,人面兽心,朝三暮四……”
她力道不大,那些小石子打来身上并不觉痛,可经不住她一刻不停地胡乱抛,其中几个就于他脸边擦脸而过,但凡萧衍不躲上一躲,就会往他面上砸过来。
萧世子何曾被人如此无礼地对待过?
萧衍抬起手臂挡住脸,俨然被猝不及防而来的沈蓁蓁的口中辱骂、手中碎石子们逼到没了风度。
愤怒、狼狈、气恼都在一瞬间产生。
他气急败坏地高吼出声:“沈蓁蓁!你发什么疯?”
沈蓁蓁被萧衍一吼,眼前忽然闪现一幅似幻象、似真实的画面——
炎炎夏日,她端着自制的荔枝甜沙冰去“岁宁堂”给父母品尝,为了给他们惊喜,便未让奴仆通传,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而当她准备冲出去唤人时,便听得屏风后传来父母争吵。
阿娘哭着问夫君怎能将那几个铺子也给人,那可是我们沈家最值钱的产业了,阿耶回的是一句极冷漠的怒问:“此事早已定下转给儿子,你现在是在发什么疯?”
彼时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记得沈时华手握一沓纸,摔门而出的决然背影,听得屏风后阿娘撕心裂肺的痛哭。
发什么疯?
何必发疯。
沈蓁蓁看着对面黑影,眼泪跟被定住似的,挂在眼睫上再不下落。
父母“恩爱”多年,不敌外人一句对母亲生育能力的妄言,父亲要生儿子不过是个借口,借此抹灭他那背叛母亲的罪恶感;眼前之人也不诓多让,一边利用她对他的信任吊着她,给她希望,一边又与旁的女子相看,与人议亲。
沈蓁蓁向来对郎君虚情假意,连她的贴身婢女都以为,她是在为那写来一纸情书的人守着心,实际上,沈蓁蓁内心深处有一份难以释怀的恐惧——
她害怕遇到她父亲那样的郎君。
与此同时,她心底又期待会有一个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郎君,可以给她诚挚真心。
然现实何等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