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和环抱她时的体温似乎还在,他长的高手臂很长,是把她整个护在怀里。那瞬间,向嘉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生命脆弱。
没了他的遮挡,冰冷的雨水混着风把向嘉浇透了。她嗓子很紧,拉着奶奶的手往窄巷子里走。
他们分别,向嘉走了两步,回头冲着已经跑远的林清和大声喊道,“林清和,注意安全!”
林清和脚步一顿,随即扬起戴着佛珠的手摆了摆,身影便拐进了下行的巷子,消失在肆虐的暴雨中。
向嘉快到街上的时候遇到了阿乌,阿乌把她们带到了镇政府大院。这里聚集了不少行动不便的老人,一开始是山洪冲毁了住在山前的人家,镇上人都去帮山前的人家转移,没想到江边也淹了。
阿乌安排好她们便着急忙慌出门,镇上的青壮年不多,能干活的都在干活。阿乌算是‘年轻力壮’里的一波了,她得去扛沙袋筑堤坝防洪水。镇上还没有完全冲毁,就有希望。
向嘉在楼房里住了太久,快要忘记了人们最原始的模样。
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拼尽全部努力地活着。山洪来势汹汹,以着一种吞天食地的姿态,要将这个小镇吞并。
但这里的人不愿意,他们尽管并没有多少劳动力。但他们各司其职,有一点行动能力的老人照顾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
没什么力气的在后方装泥沙袋,有力气的扛沙袋在前方治水筑堤,能防一点是一点。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害怕,但没有人退缩。
向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入了装沙子的队伍,她明明已经脱离了这个地方,走出去了很多年。
重复的动作挥动上百次,比在健身房练一天还累。她累到麻木,脑子是空白的,机械重复地干着同一件事。
雨披早就破了,身上湿透又被体温烘热。雨浇在身上一开始有些疼,等习惯了之后,只是沉重。
她的母亲是个努力挤进城市的农村人,学历不太高,靠着勤奋努力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她不想回到穷困潦倒的大山里,她想留在城市。
钢筋水泥盒子的鸽笼房虽然局促,但那里盛着她的梦想。
她目的性很明确,她要扎根在城市。她找的男人必须是上海户口,于是她找到了向嘉的父亲。为了能嫁进去,她主动追求,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可怀上了对方的母亲始终不松口娶她。
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她肚子里能生出一个男孩。他们家重男轻女,生出男孩结婚,女孩的话,那就再等等。
曾经的母亲一直以为向嘉是儿子,她嗜酸肚子是尖的孕吐很严重胎动时很有力量非常活泼。所有孕期反应都在提醒着她,这一定是个男孩。
她在生的前一刻还幻想着一举得男能嫁进去,到时候就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她是上海人了。
向嘉出生那天雨很大,她妈哭的声嘶力竭。奶奶掀开包着向嘉的被子看了眼性别,转头把煲好的鸡汤倒了。
外婆不认字,不会说普通话,只会磕磕绊绊讲几个常用的字。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到那个繁华的大城市给女儿伺候月子,连一口水都没喝,便被塞了个孩子。
她倒出一背篓吃的,把刚出生的向嘉放了进去,背着向嘉走上了返乡路。
她的火车票是央求路人帮忙买的,那时候回程的火车还是三十多个小时。她在漫长的时间里,接受了那么大一个城市但容不下一个婴儿的事实。
向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外婆不认字,也不知道具体的字是什么,只知道是家的音。她希望她的孩子有家,不要再被抛弃。
外婆的病其实早有征兆,她丢三落四,忘东忘西。可没钱去大地方检查,她也不舍得把钱花在‘没用’的地方。
她要给小孙女攒读大学的钱,她要给小孙女攒嫁妆。直到她一次糊涂摔断了腿,生活不能自理。
远在大城市的母亲终于是赶了回来,见到了厌恶已久的向嘉。
外婆被送到了疗养院,向嘉被母亲带回了上海。
母亲说外婆是糊涂了,为了接她放学跌进了疗养院门口的小水塘里淹死的。因为向嘉走的时候跟外婆说,她一定会回来接外婆,一定会回来看外婆。
可向嘉被送到了寄宿学校,一个月给出门一次。她没钱买车票,她那时候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在陌生的地方被抱团的同学欺负自身难保,她活的很艰难。
她见不了外婆。
她不知道外婆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了水塘,还是意外跌进了水塘。向嘉后来去看过那个小水塘,特别浅,躺进去翻个身脸就露到了外面。
可外婆就是在那里把自己淹死了。
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拼尽全力赚钱买一套房,留在大城市。说着最标准的普通话,成为上海人,在冰冷的水泥钢筋建造的高楼林立之间,找到一个栖身之地。
不知道装了多少个袋子,雨势渐渐小了,装沙运沙的人动作慢了起来。向嘉两条手臂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麻木地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砂砾刮到她的皮肤上,粗粝的疼。
向嘉甩了甩手,甩出一点血痕,很快就淹没在雨水中。她这才发现纱布早就被血染红了,但雨水冲刷,血的颜色很淡了,与泥土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仰起头看天,猝不及防跟站在水泥袋前的林清和对上视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黑色雨衣,脸上身上都是泥,他个高皮肤白,脏成这样依旧在人群中英俊的十分瞩目。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拎着沙袋高高扬起,修长手臂很有力量,沙袋被他扔到了人工挡水堤坝上,稳稳垒到了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