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崦嵫,东风吹得千树老,桃花乱雨,红尘摇尽千影碎。这条路也总归是有尽头,百媚少女们递嬗涌入的一座繁华绣楼,便是尽头。
楼宇三层,匾额上提着“集贤楼”三字,门内便是一间大大厅堂,人影丛脞,云履正忙。诸芳万艳阗满这里,仿佛瑶池仙台,玉宇神宫。
陆瞻此刻的梦魂似乎挂于芷秋的眼角,她在笑,卷睫被夕阳倒映成月牙挂在眼睑,“还真叫你说准了,笑瞧够了,男人就愿意花钱买眼泪。好像哪个女人对了他动了心是以眼泪来证明的,殊不知我们烟雨巷的女人要哭起来,顷刻便能淹了整个苏州府,可这些是假的。真的眼泪,早八百年就流尽了,下剩的,不过是诓人银子的手段。”
陆瞻哑笑着,似乎无奈嗟叹,“那这些男人也够蠢的,几滴泪就将他们骗了过去。”
“还有更蠢的呢。”芷秋魅惑一笑,垫着脚尖障扇附耳过去,未知说些什么,却看陆瞻更生无奈,笑意复添。
片刻后,她放下脚跟,“一时痴、一时傻、一时真、一时假,横竖就混过去了。走,咱们进去吧,我给你找个清幽又好的位置。”
画角黄昏,紫红香海里,醉魂随着姑娘们的裙角起伏,又在她们的莺声里跌宕。这是男人们的迷魂乡,千古的风情巷,关于江南瑰梦,自来便有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1。
正说着,只见繁复人影里错出来个清丽女子,陆瞻认得,便是曾坐陪过他的惠君。惠君亦一眼认出陆瞻,行过来别有深意地将二人来回一指,“你们俩……嗯?”
“什么‘你们我们’的,”芷秋与其相熟,将她指头握住,嗔眼过去,“陆大人来凑凑热闹,这是你的地界,你可给找个好位置,别太吵人了。”
“小事一桩嘛,跟我来。”她将裙一旋,比那夜的娴静文雅更添俏皮,陆瞻方才懂得,这些女子,真是千面观音,雾里之花,难有真假。
二人随其倩影,踅上二楼,只见绕着一圈长廊,各色绣阁闺房就在其后。独有东面有一副案椅,惠君将二人领过去,“喏,就坐这里吧。陆大人,这里麽除了姑娘们,今日再没人上来的,坐在这里,下头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现摆着一张髹红方案,对着两把折背椅。二人对坐,芷秋扬起脸发问,“惠君,我姊妹她们呢?”
“朝暮霜露两个在后头园子里玩耍,雏鸾那疯丫头说饿了,韩相公领着她去春常在用饭去了。云禾麽,赶上方举人来了,便借了我的屋子,两个人躲在里头,不知道做些什么。”
她窥陆瞻一眼,猫着声与芷秋耳语逗趣,“你快去拦拦吧,省得一会子嘶了嗓子软了腿,还怎么唱曲跳舞争魁啊?”
偏生陆瞻耳朵好,一字不落地全灌入他耳中,偏了首避开二人私语,一个耳朵却些微透了红。
稍时便听芷秋低语,“陆大人,你稍坐一坐,我去寻云禾。”
他这才发现,这一日,她未称“您”,一直称“你”,不知不觉地,就缩短了那些隔开他们之间横陈的富贵荣华、权势贵贱的距离。
他笑了,目送她绕廊而去,朝惠君摆出一截嫩松黄的氅袖,“惠君姑娘,请坐。”
惠君含笑坐下,执一把宝蓝绢丝纨扇大胆地将他细窥,“陆大人,真是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呀。啧啧啧,还是芷秋有本事,竟然将您这块冰给捂得个半热了。”
“呵,”陆瞻轻笑,原想硬着嗓子否认,不想倏然意识见自个儿这个笑,未含讥讽,未酌心绪,是自然而然的一个笑。他有些颓唐地褪去眼中一抹亮色,带着淡淡愁绪,“千人千面而已,惠君姑娘不也是如此?”
彼此相笑间,斜阳收尽,相帮们次第点起千盏宫灯,逐渐点亮了醉生梦死的风月场。瑶台仙池多少梦,尽抛在,芙蓉春帐,画楼绣堂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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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杜牧《遣怀》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人有隐藏属性,后面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