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惦念从前那个风流多情的公子,也曾排着队送吃食,与他搭话,想惹他注意。
但孙茂似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他看这些美貌少女的眼神疏离冷淡,仿佛看红粉朽木一般,不再含半分柔情痴迷。
半年后,孙茂赴京赶考,一路顺遂。时年科举,高中榜首,在京中做了大官。
家中姨娘们喜极而泣,只是孙员外留下的两街铺子实在无人看顾,慢慢地,都卖出换了银子,孙家没了生意,全靠茂哥儿的俸禄养着。
孙员外一举一动,依然如妇人行事,每日垦地种菜,坐在床边替儿子缝衣服,纳鞋底,直到五年后,在睡梦中病逝。
孙茂丁忧期满,奉旨赴京,金銮殿上谢恩,当下向朝廷请命,因家乡钱唐屡遭海难,愿意回到钱唐担任水官,治水、疏渠、建坝,散尽家财,护佑一方百姓。
皇帝恩准了。
孙茂领了恩旨,起身离开金銮殿时,却一踉跄。仰头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忽而心中电光一闪,神思恍惚。
电光火石间,一个雨夜伏案的梦在心中缓缓浮出。
原来是这样吗?
孙茂想起起多年前梦境中的几道声音,终于恍然大悟,解了半生因缘。
他捏紧手中的水官印和圣旨,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微微笑了。
八月钱唐,碧空万里。
阳光照着钱唐水官屋脊上盘踞的龙兽,将其照得闪闪发亮。
孙茂身着紫红官服,两鬓已斑,认真地擦拭着供桌。
“爹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扑进他怀里。
孙茂笑着将女孩抱了起来,眼角纹路绽开,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噘着嘴道,“爹爹不走了好不好?不走了好不好嘛?”
“不行!”又有个十三四的女孩端着供食,追到了门口,跺着脚道,“小茹,别缠着爹爹,马上就是汛期了,爹爹有的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叫他好好休息。”
孙茂的小女儿一手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手去好奇地去碰龙神塑像弯起的龙须。
大女儿对孙茂道:“爹您看,妹妹又在龙神面前没规矩了!”
孙茂轻轻将小女儿放下,弯腰摆好蒲团:“来,爹爹教你们敬香,过几日爹带人去加固大坝,你们就和娘一块儿在家里做供食,拜龙神,叫我们钱唐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好不好?”
大女儿已经听话地跪到了蒲团上。小茹却撅着嘴道:“为什么别人的爹爹都能在家,为什么我的爹爹不整日不在?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在海滩踢毽子,我们家的孩子却要跪在这里?”
孙茂笑道:“因为爹爹是水官,洪水来了,只有爹爹能去做第一道墙,将巨浪挡在外面,别人的爹爹都没有这般厉害。”
“爹爹的女儿,也比别的孩子厉害,你想一年四季在海滩上踢毽子,踏浪玩儿,便跟龙神悄悄地说。整个钱唐,龙神只能听见你和姐姐的话,还不算厉害吗?”
“好!”小女儿连忙点点头,似懂非懂地接过香,仰头看着这一条巨大的白龙塑像,“我还可以替别的孩子许愿……”
又是一年,大潮来临前,孙茂带着一众手下,将疏浚土装成沙袋,再一袋一袋地堆入那条钱唐留下的大堤上,防止大浪来临。
风搅动空中乌云,飘落细细雨丝。
“一二——三!”
“一二——三!”
年迈的水官,在帮工们号子声中扛着沙袋,逆风疾走,身上沾满泥水的官服沉重地鼓动。
他的腰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下变得坚韧宽厚,肩上长满厚厚的老茧。他的皮肤变得暗沉粗糙,脸颊显出棱角,目光变得坚毅,汗珠顺着脸上纹路流下去。
当年那风流公子的面目,早已支离破碎,风化于空中。
只是,他弯腰,捞起圈在堤坝内的一条小鱼,轻轻解开缠绕着它的水草,将其丢回海中,远远看着海面微笑的神态,还遗下一丝温柔。
孙茂毕竟上了年纪,搬了半个晌午,有些吃不消了,浑身的骨头都在酸痛。他气喘吁吁地卸下沙袋,向后坐在了大堤的凹陷处喘气。
半晌,抬袖擦了一把快要留到眼睛里的汗。无意中抬眼,却见满天青色的乌云间,飞过一条银白色的巨龙的影。
微风吹来,丝丝细雨拂面。
老人仰着头,嘴唇翕动,那白色巨龙悬停云中一刻,龙须飘摇,似在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