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一顿饭吃完,还有合照,要拍全家福,只要外公坐在最中间,那么人不齐也不在乎。他外公缠绵病榻多年,至今未能完全恢复意识,要靠鼻饲管维持生命,每年中秋节的最后,所有人都要轮流依偎在他旁边,和外公亲昵地贴脸合照。来表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外公已经这样大的岁数,但只要他活着,就是国内无出其右的音乐大师。名声在这里放着,加上桃李满天下,就更是张金字招牌。佟怀青没去拍照,只是去院子里坐下,看了会月亮。旁边没有栽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而是高大的松柏,在深夜里,树影婆娑。佟怀青仰着脸,心想,外公,不要长命百岁了。喉管被切开,毫无生存质量地活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教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被护工反复搓洗身体,没有褥疮,肌肉已然消没,佟怀青把那布满斑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冰凉,和毫无生机垂下的褶皱皮肤。去年有一次,他崩溃中想要结束这一切,冲人大喊你们真的是爱外公吗,医生都宣判了结果,为什么还要这样让他痛苦,没有任何尊严地被你们拍照,就为了每月的津贴金钱和能打着他名号的各种协会外公明明留下了遗愿,他亲口说过自己的打算,早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为什么不尊重他。你们当时,答应过他的。但佟怀青还是没有成功。他的计划失败了。没能陪着外公一起离开。饭局结束,赵守榕亲自开车来接他,看了眼佟怀青的脸色,直接拐去了医院。“看吧,”他转动方向盘,语气平静,“我就说你会生病。”那么没关系,起码看过了今晚的月亮。佟怀青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想,池野他们是怎么过中秋节的呢,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吧,小院子里摆着堆吃的,不用拍照,也不必互相客套,说不定还会带着俩孩子,一起去堤岸边捉点小鱼小河蟹。他想的没错,池野家的确是这样过的。和以前的中秋节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安顿完俩孩子睡觉后,池野去了趟小王大夫的诊所那里。都多大的人了,还厚着脸皮,从抽屉里拿了粒黑糖话梅。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这次生病的原因,佟怀青都懒得问,无非是那么几样,反正这样的过敏和低烧他都习惯了,也就个把星期,就能出院。赵守榕不知在忙什么,留下两个护工就匆忙离开。佟怀青不太关心,他和曾经的两年一样,呼吸缓慢,像一株缺光植物,安静地垂着眼睛。针管拔掉,护士关闭灯光,装饰考究的单人病房里,只剩下盆绿萝陪着他。他好像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大海沉浮。抱着那个破烂的玩偶兔子,另只手一下下地揉捏着边角。迷迷瞪瞪间,脸颊感觉到了陌生的冰凉。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佟怀青迟钝地睁开眼。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特圆润,喜庆又饱满,比他的拳头都要大,切块能切一大碟。池野在旁边笑,声音哑着,浑身是风尘仆仆的冰霜。“给你送个苹果,过节嘛,都要吃的。”“就是迟了几天……也不算晚吧。”佟怀青很慢地眨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刚到,”池野在病床边蹲下,视线和对方平行,“你怎么了,怎么生病了?”有些小孩生病,会害怕,因为会被责怪厌烦,可能父母也是无意,被柴米蹉跎了精力,疲惫着骂一句,怎么这样事多。而被爱的小孩生病,则会理直气壮地撒娇,享受应得的关怀。佟怀青经常生病。他不是习以为常的。会害怕。他现在就突然,很害怕,怕一切只是个梦。伸手摸了下池野的脸,小声惊呼:“真的是你啊。”池野没动,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嗯。”“给我……送苹果了?”“是,还想吃什么吗。”“不用了,”佟怀青收回手,“苹果很好,我……现在就想吃。”“好,我去给你削。”“要小兔子的形状。”池野站起来,很温和地笑笑。“好。”苹果切块去芯,在顶端用小刀削出个切口,去掉后面的皮,就是只红耳朵的小白兔。床头柜上的小灯开了,佟怀青合衣坐着,拣苹果吃。脆生生的,很甜。他吃两口就笑,弯着眼睛抬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好像池野真的很容易就能找到他,无论是决堤的河边,还是陌生的医院,都能突然出现,钢筋铁骨似的挡在他面前。外面刮着大风,屋里缓和,池野浑身的冷意也没了,刚洗完手回来,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佟怀青又笑着问了遍:“真的,你是怎么到这的呢。”池野特认真的模样:“根据地上的面包屑,很快就找到了。”佟怀青没反应过来:“什么?”“糖果屋历险记中,汉塞尔就是往地上扔石子和面包屑,来找到回家的路,”池野继续道,“不过后来面包屑被飞来飞去的鸟啄食了,所以我就问小鸟,佟佟去哪儿了呀。”晚上了,一时有些安静。池野默默地捂住脸:“……是不是太傻了,一点也不好笑?”佟怀青:“哈哈。”更安静了。池野都不好意思再看对方了,嫌丢人。好像他特油嘴滑舌似的。其实这段话,在池野肚子里都想两天了。怕见面的时候佟怀青不高兴,怕不方便回答自己一路的风尘仆仆,怕自己的心思被知晓,便用这样幼稚的话语去逗人家。结果,佟怀青不笑了。“哥,”过了好一会,佟怀青才开口,“你刚讲的,是个童话故事吗?”“嗯。”池野搓了把脸:“你别介意,我瞎说着玩。”佟怀青躺回床上,侧脸埋在枕头里,露出一点点的眼睛:“再给我讲一个吧。”好家伙。这可到人家池野的地盘了。讲了快乐王子和夜莺,又讲了小意达的花,佟怀青的手捏着玩偶的絮絮,迷迷瞪瞪的,居然快要睡着。恍惚中,感觉池野轻轻地拍了下自己。“去刷牙,刚刚吃过苹果了。”佟怀青耍赖:“不想起。”“听话,不然会蛀牙。”老老实实地下床去洗漱,捧着水洗了把脸,回来后,困意就没了。坐在床沿边,晃着两条腿。佟怀青:“嘿嘿。”池野不由得心里泛软:“乐呵什么呢?”“在外面这样晃,会被骂不规矩,”佟怀青身上是宽松的竖条纹病号服,衬得整个人很瘦削,“我不太明白,又不是抖腿,随便晃两下也不成吗?”他垂着睫毛:“现在心里轻松了,就随意啦。”池野看着他笑:“成,晃悠吧。”“你也来,”佟怀青叫他,“来,一起晃呀。”暖黄色的灯光下,池野挨着佟怀青身边坐了,然后,俩人都沉默了。能够让佟怀青晃悠小腿的高度,对于池野来说,有点不够。脚直接踩着地面了。这就尴尬了。佟怀青低头瞅瞅,跟池野对视了眼,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