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年前搬。你看哪间屋子好?”
梦迢眨眨眼,想起东园那头有处院子空着,洞门外种着几棵香樟树,洞门内有棵垂丝海棠,勉强合她的意,便道:“我看东园那头的远浦居不错,也不必怎样收拾,只把屋子扫洗扫洗,摆上家私,将我的东西归置过去就得。”
“东园?”如今孟玉升调布政司参政的旨意年前就要到,官居至此,家中也再不要女眷酬客了。可来客还是在东园那头设宴招待,总有些吵闹。
况且在那头有好些不堪记忆,孟玉是不大喜欢的,于是眉心暗结,“那头吵。西园这边还有好几处空屋子,在这边拣一处搬过去就是了。况且东园那头已经分派给了娘住,梅卿眼下又不回家去,也在这里住着,又去跟她们挤什么?”
梦迢哪里管这些,将嘴向上抿一抿,欠身在榻围子上磕了磕烟袋,抬起媚冶的眼,“她们是我的娘与妹妹,挤一挤又有什么啦?那么大个园子,我也挤不着她们。噢,未必我的家里,我还得给外人让位置,有这样的道理?你舍不得西园就常睡在银莲房里好了,又不是非要叫你跟我一处睡。”
孟玉怕引得她更不高兴,忙改口,“好好好,东园,就搬去远浦居,一会就吩咐管家领人收拾出来。”
梦迢接着将眼别到窗上,温吞吞地咂她的烟。孟玉想了想,提起桩喜事来哄她,“我升调布政司参政的一干文书马上就要到了。”
“恭喜。”梦迢半讥半笑地乜来一眼。
这一眼像生了锈的钉子似的扎进孟玉心里,是如他的高升是什么十分可耻的事情。其实是他多心,梦迢多半都是这样懒讥懒讽的笑意,并不让人欢喜。
梦迢珊珊下了榻,理了理襟口招呼彩衣,“彩衣,陪我到园中逛逛去。”
彩衣应声出来,孟玉也忙站起来,“在化雪,园里冷得很,在屋里坐着不暖和?”
又招得梦迢拉下脸詈骂,“我出去逛逛也要你管么?你索性将我栓起来好了!嚯,升了官了愈发不得了起来,竟然连这点子小事都管起来了,只怕皇帝老爷也没你的手伸得长!”
“我不是管你,我是关怀你,这样冷的天,给风一吹,又病起来……”
“病不死我!有人巴不得我死,我却偏不死。要嫌我病起来累赘,就下点药药死我好了。”
言讫乜兮兮转身,领着彩衣一径出去。梦迢也不是时时如此,偶尔还有些往昔清丽娴雅的影子。譬如眼下,与彩衣走到园中来,移山换水地逛着,满着步子,在池边寻一块稍平坦的矮石坐着,托着腮发呆。
身后石榴树上有一片残雪,压得枝梢略低,给太阳照着,一滴一滴化成水砸在梦迢肩膀上,她也没发觉。
彩衣上来拽她,“太太往边上坐一些,这里滴水呢。”
梦迢斜仰了头一望,又将那枯枝望住,继而发呆。脑子里也没有具体在想什么,她时下没有想要去认真琢磨的事情,好像一件也不值当搁在头脑里打转。
倒有一件想忘的,然而老天爷就这样与人作对,越想忘记的,越是记得。她每日想起来要忘,如同是把这件事拣起来又巩固了一遍,记得又更牢实了些。
那片残雪挂在枝头,消融成水,砸进池子里,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翻一翻,翻成浪涛,在天南地北的长河中,扑哧扑哧拍着船板。
越往北行,越是风寒天冻,有时候河上结冰,董墨的船不得不泊岸两日,等冰破了再启程。董墨下船来走走,岸上风雪连天,不见一点人烟,白茫茫的,风四下邅回,呜咽得犹如走兽的叫声,又像是在他胸腔里迂回。
如此走走停停,竟然年关前夕才到北京。街上灯市早开,一溜要开到元夕才罢。但见闳崇楼宇,富丽堂皇,塔焰灯火,争辉交映。街谈巷议,爆竹嬉声,百戏杂耍,车马阗咽。
府中亦是笙乐袅袅,欢声隐隐,按往年惯例,年前两日便开了戏饮宴亲朋,几个班子每日午晌开戏,轮着直唱到元夕后才得散。
董墨先往老太爷房里拜见,小厮说阖家皆在后头大厅上听戏,跑去禀报,落后一会回来,尴尬着脸色打拱,“三爷,老太爷吩咐,叫您在这里跪着,等他训话。”
他在兄弟姊妹里排行第三,府里称三爷,无论如何在排名上是有个名分的。他颔了颔首,解了斗篷递与小厮,膝慢落着跪在廊下。
时值一更天,风紧雪重,小厮眼看不过,去笼了个火盆来搁在跟前,搓着手跺着脚,“三爷回来吃过晚饭没有?”
“下船时找了家酒楼用过了些。”
小厮蹲下来在偎着火盆烤手,低着声议论,“告诉三爷一声,您在济南的事被参到朝里,老太爷生了好大的气。大老爷还在老太爷跟前抱怨,说什么,‘我们董家出了个这么败坏门风的东西,往后在朝中还有何颜面见人?’况且吩咐您到济南去办的事没办妥,老太爷更有气生了,在家躲了好几日的病没去内阁。”
董墨斜剔起眼,牵动着嘴笑笑,“我在济南的私事,皇上有意顾着朝臣体面不宣扬,怎么会带累大老爷在朝中无颜见人?”
“还说呢。”小厮舔舔冻裂的嘴皮子,搭过脑袋来,“大爷,恨不得给您满世界宣扬去!那日在凤香楼请客吃酒,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趁着酒意,将您的事都挥洒了出来。现如今满北京城谁不知道?他,是给您招笑话呢。您可留点神,老太爷老太太跟前他也没少煽风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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