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婆子在门外等着孟小娘收拾,她们不敢说道议论,夫人吩咐过下头人嘴要严实。但这在燕国公府算得上丑事,眼看三公子要定亲,结果生母却要被送去裕安,以后分隔两地,这辈子恐难再见上一面。搁谁谁受得了,而且,这都要走了,三公子也不来送送。看着也没什么情分。孟氏的三个孩子,三姑娘早就嫁人了,六姑娘在许小娘身边,三个孩子,搁别人这辈子都稳妥了,可她最后什么都没捞到。不过转念一想,去裕安也不错,那是夫人娘家祖上之地,有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一辈子不也就那样吗?不比她们这些下人日子好多了。人还是得看开点。等了两刻钟多,屋里没人出来,里面也没有动静。孙婆子心突然紧了一瞬,她想去催一催,可怎么叫喊里面都没人应声,推门发现门闩从里面插上了。这回孙婆子彻底慌了,喊人过来,几人合力才把门给踹开,却见孟小娘吊在房梁上。她穿着五年前来庄子的那身衣裳,头上一只素银钗子。在这儿的几年,三姑娘来过两次,三公子来过三次,送过银钱料子,比这体面的也有,但她没穿。孙婆子大喊着救人,可这都过去两刻钟了,孟小娘早就没了气息。一个人若想死,拦都拦不住。孙婆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儿。若是在别的府上,处死个下人或者哪个妾室犯了事,私下弄死,都是常事。就像安王府,一个侧妃都能悄无声息地没了,有谁知道,可在燕国公府,哪怕犯了事儿,夫人也只是给发落到庄子上。她觉得有些瘆得慌,可一想自己没做过亏心事儿,人又不是她害死的,她怕什么?只压了压心神,把庄子里的人仔细敲打了一遍,把人放着,匆匆回燕国公府复命去了。燕明泽一早去了书院,沈氏也是怕夜长梦多,所以才让府里的婆子赶紧去庄子。但沈氏没想到,孟小娘会自尽,听到这消息时精神都有些恍惚。都说死者为大,在沈氏这儿也是这个道理,人都死了,从前的事儿再计较也没用了。“这事你们都给我憋在心里,若我在外面听见一个字,你们自己想想后果。”沈氏又道,“你办事儿还算牢靠,等过午之后,你去书院给三公子传个话,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回来。”孟小娘是入不了祖坟的,最多在庄子里找一块地葬,燕明泽是她的儿子,总不能最后一眼都不去看。“你再去淳安侯府传个话,三姑娘想来便来,不想来就不来。”沈氏觉得,还是得知会一声,其余人就不必告诉了。只不过沈氏不知道,孟小娘就这样自尽了,究竟是为了让她儿子无后顾之忧,还是说心死如灰,觉得再活下去没什么意思。但人都死了,谁都不知道孟氏临死前想了什么。至于燕明泽会不会后悔,沈氏也不清楚。这些事儿,沈氏不许下往外传,更不许在私下议论,她对燕明荞说的是,孟小娘已经去了裕安。女儿还小,这种事还是不听为妙,就当孟氏去了裕安吧。要问她会不会觉得是因为要去裕安才导致孟小娘自尽的,沈氏可不会这么想。孟氏有一个好儿子,为了儿子,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情愿把女儿卖了,情愿在庄子待五年,如今想不开自尽,这还能怪到别人身上去。燕明荞知道孟小娘已经去了裕安,还安心了些,尽管不在盛京,但去那之后不缺吃少穿,也算养老了。下午,燕明泽从书院回来了,得知消息之后,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动身去了庄子,处理孟小娘的丧事。孟小娘这一生为燕国公生下了三个儿女,死后却入不了族谱,也进不了燕家祖坟。燕明泽到庄子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天边红云成片,微风荡漾,一切如常。他见到了燕明月。燕明月眼眶发红,梳着妇人发髻,比之未出阁时,模样有些许变化,更像一个成熟的妇人了。燕明月的胳膊上绑了一条白布,身边跟着一个婆子,婆子手里提着一篮子,篮底有些纸屑。她看着燕明泽看了好半响,两人已有五年未见,如今再见,难免有物是人非之感。燕明泽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燕明月走过去,道:“姐姐。”事到如今,小娘没了,真正的亲人也就他们姐弟几个,何必把以往的仇怨还记在心里,抓着不放呢。燕明月道:“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如今你心里应该挺高兴的吧,也满意了。没人再能妨碍你,听说你要议亲了,在这儿先道声恭喜。”不远处的屋子就是孟小娘的灵堂,里头亮着烛光,因为是府里放出来的妾室,丧事极其简陋。燕明月来得早,在灵堂里跟孟小娘说了一会儿话。她已经嫁人了,如今也做了母亲,从前的事不能说释然,但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只不过出来再看见燕明泽,只觉得呕的慌,令人恶心。燕明泽皱了皱眉,说道:“姐姐,当初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可如今已经长大了,我也知道错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连生母都不放过的人?我如今在议亲,小娘这边只能先放一放,但等成亲之后,我定会将小娘接回去,我没想到小娘会想不开……”“在你心里什么都能放一放,你做错事,受苦的是我,在庄子里待了五年的是小娘,如今,死的还是小娘。燕明泽,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燕明月深吸一口气,“你我姐弟情谊五年前就断了,日后不必再叫我姐姐,你的亲事和我无关,大喜之日我不会去的。我也祝你能扶摇直上,日后发达显赫。”燕明泽看着燕明月越过自己,又看她上了马车。他心想,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小娘会自尽。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也是真的松了口气。母亲说他生母病逝,‰,十几年的母子情分,说断就断了。不过,燕明泽也不敢深想。他从萧阳回来的这些年,去黄府有七八次,次次带着点心,可来庄子不过三次而已。他不是不知道孟小娘想见他,孰轻孰重,在他心里早就分明了。燕明泽请了两日假,把孟小娘的丧事处理好才回书院,他甚至都等不到孟小娘头七过了,因为出来太久,黄家兴许会疑心。议亲的关键时刻,燕明泽不想再出乱子。府上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而当时婆子去书院喊人。也只有先生以及同窗的几人知道。沈元景和燕明泽是同屋,自然也知道。但他记得请假的时候说的是燕国公夫人有恙,他想不通的是,那日放学,他看见燕明烨了,为何放着燕明烨这个嫡子不喊,为何喊一个庶子。沈元景早先和燕明泽住在一个屋子里,的确是为了盯着他,他一直觉得燕明泽嫉妒心重,心眼极小,盯着他是为了回报燕国公府一二。一开始,燕明泽的确是心惊胆战,好几夜都睡不好,以至于会试落榜。后来他就和燕明烨回府住了,如今临近秋闱,燕明烨又回书院住了,燕明泽自然也回来了。不得不说,燕明泽心性极佳,这样也能听课读书,下课还能和先生请教问题。回书院后,还有一群同窗围着他问,和别人关系也不错。燕明泽解释道:“一些小事而已,多谢大家关心。对了,这两日先生都讲了什么?可否借我看看笔记?”有人把笔记递了过去,燕明泽道了声谢。等到晚上回屋,燕明泽就点着蜡烛,动静极小地温书,他依旧很怕沈元景,怕他报复,更怕他为难。任何小心思和手段,在绝对的权势之下,都显得可笑和无用。尽管燕明泽还在遗憾当初摔下山崖的不是沈元景,没把他直接摔死在那一了百了。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庆幸,还好不是,那个地方摔不死人,不然如今沈元景定会报复当初算计之仇。只要明年会试考中,他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四月上旬下了几场雨,燕明荞不好出门,就在家里看书理账,日子还算惬意。她偶尔会去二嫂那儿吃饭,毕竟二哥最近都在书院住,要准备会试,嫂子这边多个人也有伴,不过大多数时间燕明荞都是在正院吃的。今日她还收到了祖母的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她的。燕明荞的那封她拿回来了,洗干净手,点上香之后才把信打开。祖母说自己身体很好,让她不用惦念。在萧阳有燕明栩兄弟姐妹陪着,也很有意思。信中问了问燕明荞何时去萧阳小住,马上就夏日了,天气炎热,可以去萧阳避暑,等入冬了再回来。燕明荞找来信纸回信。——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她今年就不去萧阳了,去年才待了几个月,她今年想多在家中陪陪母亲。信中写了燕国公府的一些事儿,又写了她现在每日都会读书看账本,家中一切都好啊,望祖母勿念。父亲没有写信,不过信中燕明荞也问了两句,她是做女儿的,该尽孝道,本是家信,啰啰嗦嗦不知不觉间就写了一大堆,好几页纸。燕明荞的几个堂兄今年年初也都成婚了,不过路途遥远,只送了礼,人没到。父亲和二叔在为祖父守孝,到明年秋日,父亲才能从萧阳回来。到时三哥哥也成亲了,四姐姐嫁人,她就是家中年纪最大的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等十二这日雨停了,天放晴,阳光明媚,屋外都是湿润的泥土气息。院子的月季花开了不少,有的花头还带着雨珠。沈氏见燕明荞在家里待了十几日,催着她出去转转,光在家中,人都憋坏了。燕明荞想,别人家的母亲,多是盼着子女在家,祖母还想她去萧阳呢,怎么到母亲这,光是推着她往外走了。不过,母亲也是怕她老在家待着,不和姐妹们出去玩,把脑袋憋坏了。所以燕明荞就奉命出门了,她在几家帖子里挑了挑,又差人问了问顾绵最近要干什么,得知也想出门玩之后,两人都打算去赴嘉元郡主后日办的登高宴。去城北玉峰山爬山,同去的人应该不少,听说还有不少松山书院的公子,他们要去山上登高作赋,可以同观。在越朝,男女之防并不大,像花朝节、七夕、中秋……男女能两人同游出行,而平日里,一群人一道也是可以的。更有男女一块儿对诗、作飞花令,在盛京有才学的女子也不少,也能玩到一块儿去。光看着也挺诗情画意的。陈嘉元是觉得看着那些男子诵诗作赋,觉得赏心悦目。而燕明荞和顾绵则是因为人多热闹,两个人出去玩哪儿有一堆人有意思。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两人年纪轻,对爬山倒也不畏惧,以前只去过普陀山,正好看看别处山峰的风景。燕明荞和顾绵约好了,回帖子的时候陈嘉元身边的丫鬟还道,可以带些吃的,到时候爬山,一时半会儿不会下山。这么多人一块儿去爬山,世家公子肯定不带小厮,她们也不好带丫鬟,不然乌泱泱一大片,肯定扫兴。那就让丫鬟们在山下等着,燕明荞自己背着吃的上山。她觉得,她这么大人,平日里吃得也多,也常出门走动,不是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她还背不动一袋子吃的吗。到时候分一分,她也不剩多少了。燕明荞吩咐小厨房做了一些饭团儿、肉干,顾绵那边应该会带果干儿,她就不带了。她又让雪酥去玉芳斋拿了些好吃的点心、饼干、咸口面包,用油纸包着,放一块也不少呢。燕明荞吩咐丫鬟道:“用竹筒装些果茶,拿点干果,山上不好扔东西,都剥仁好了。”雪酥怕自家姑娘背这些上山背不动,“姑娘,这是不是多了些。”上山去,中午怕是都不能回来吃饭,这些东西燕明荞还怕够呢。不过再想想嘉元郡主办宴会,她也不好喧宾夺主,还是让雪酥减了些。“点心带四块,饭团一个就行了,多放点肉,不占地方的肉干带上,还有果仁,装小盒子里。就用二姐姐送我的那个背包装,明儿你和晴风跟我出门,也带些吃的,别光在山下等着。”平日里,丫鬟们跟着出门,若燕明荞在酒楼吃,她们便在一旁的小饭馆儿里随便对付些,赶在主子吃完前吃完就行。若是只出门半日,就会等回燕国公府再吃饭,小厨房会给他们留饭。荞安轩的丫鬟和别处的还不一样,林香林枣得脸,拿的银子多,也会给她们这些不常出门的丫鬟带吃食。跟着出门一日,不干活,就在山下转悠,也是极其不错的。十四日晨起,燕明荞先去太傅府接人,然后才前往玉峰山。玉峰山在城北十里亭旁边,燕明荞去萧阳时还路过过,远看苍峦叠翠,看着山高其实并不陡峭,亦有修的石阶路,顺着台阶往上走,到半山腰、山顶都有凉亭,可供人休息歇脚。和普陀山不一样的是,玉峰山在山脚就能看见流水,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叮咚作响。和玉峰山一样有名的是山上的泉水,像赵芸安喜欢泡茶,用便是玉峰山的泉水。当初芳菲宴,燕明荞弄来两桶山泉水,也是玉峰山的,不过就从山脚打了两桶。有人说玉峰山山顶的水比山脚处的更好喝,到底是真是假,燕明荞也不知道。这一带因玉峰山、玉峰水出名,旁边还有一些小饭馆,就用山泉水做豆腐、做饭,还颇有名气呢。更有以挑水为生的人,从山顶挑一桶水下来,专供哪家泡茶喝,毕竟山高,这一桶水也要不少钱呢,这也是为何山上没有寺庙,却有修建好的石板路。这些燕明荞以前不知道,是到这儿之后赵芸安说的。br>赵芸安是跟陈嘉元一块儿来的,她来过玉峰山几次。陈嘉元一听觉得不错,就把宴会之处选在了这里。燕明荞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这山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现在看着更像一座金山,难怪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普陀山附近住的人就做小生意,来山上进香的人多,也能赚到钱。同来的还有周家、夏家小娘子,另有几人燕明荞不太熟,她还看见林毓婉了,但没见黄芷心。本来燕明荞是打算给黄家姐姐写个帖子,问问她这次去不去,要是去的话,可以一道儿过来。不过母亲说再和黄家见面要等这个月月底,两家都在考量斟酌,燕国公府不宜太上赶着,燕明荞就没邀。没想到黄芷心竟然没过来。嘉元郡主见人齐了,说道:“他们估计还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咱们慢慢上山。这玉峰山还是比普陀山险峻一些,大家沿着石阶走,别走错了。都看着点身边的人,芸安明荞,走了。”小娘子这边有九人,丫鬟们留在山脚下,每个人都带了些东西,估计也是头一回这样,看着都跃跃欲试,不会想着光爬山,那多没意思。燕明荞背着书袋,抬脚迈上玉峰山,石阶是青黄色的,两边没有围栏,但是草木繁盛。她在这儿就能听见泉水的响声,向左看,山间湿漉漉的,有细微的流水淌过,再看另一边,泉水欢畅。燕明荞笑了笑,这边景色是不错,再仰头向上,云雾缭绕,这刚下过雨,哪怕太阳大,也觉得湿润。她不由想起那句诗,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得以见此景,便不白来一趟。众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虽然爬山累人,但也乐在其中。顾绵觉得累,但更觉得来这一趟值,不为上香,单为爬山,她道:“读再多的诗也无用,真正见了山才知道。这晨起应是下过雾,且看云犹在,难怪能画出东南四五峰。”顾绵是太傅府的女儿,别看平日吃吃喝喝一样不耽误,但功课从没拉下过。林毓婉看了顾绵一眼,道:“的确,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就顾绵会背诗吗,她就是不想看顾绵出风头而已。顾绵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好诗好诗。”她拉着燕明荞往上走,“明荞咱们快点。”林毓婉看顾绵生气她就高兴,不过她今日也不是为了顾绵而来,嘉元郡主办这次宴会,说是还有松山书院的学子,来登山作赋,所以她才来的。她觉得,这样的场合,燕三公子应该会来。等众人爬到半山腰,嘉元郡主实在爬不动了,就在凉亭这边歇歇脚,顺便等他们过来。燕明荞也累得不行,她还带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人里,就她背的包最大,所以她最累,恨不得快点在凉亭里吃一部分,这样上山就不用那么累了。她让顾绵先吃她的,又把点心分了分,换了果干、小圆子、金丝肉饼。金丝肉饼是嘉元郡主带来的,燕明荞从没吃过,金黄金黄的,上面呢全是细丝,不用咬,摸一下都知道很酥脆了,油纸上只洇了一些油,看上去很好吃。圆圆一个,还没巴掌大,燕明荞觉得这个最好吃,决定就先吃它了,她咬了一口,酥脆的饼渣连着饱满的肉馅儿,还是牛肉的。在越朝牛肉难得,吃着调味咸香,里面葱姜放得少,估计是怕味道大,燕明荞还吃出胡椒的香气了。虽然是凉的,但极其好吃。金丝饼和小点心,一口一样,这样吃着,等饼吃完,燕明荞把油纸折起来放好,然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转头的时候,发现不远处,凉亭下站着一堆人,身着蓝衣,都是世家公子。皆是站在下面,不敢多视,见她们看过来,不过拱了拱手。沈元景站在众人中间,抬头看去,一眼看见了燕明荞,比之以前,长高长大了不少,眼神清亮,看了这边一眼就避开了。来这儿的多是不用担心秋闱的,燕明泽就在其中,他想出来散散心,况且,虽然要议亲,可也不是一日能办成的事。出来转转,登高作赋,更是为了交流功课。燕明泽也见到燕明荞了,但心里没太大感受,沈元景在这儿,他能做什么。!几个婆子在门外等着孟小娘收拾,她们不敢说道议论,夫人吩咐过下头人嘴要严实。但这在燕国公府算得上丑事,眼看三公子要定亲,结果生母却要被送去裕安,以后分隔两地,这辈子恐难再见上一面。搁谁谁受得了,而且,这都要走了,三公子也不来送送。看着也没什么情分。孟氏的三个孩子,三姑娘早就嫁人了,六姑娘在许小娘身边,三个孩子,搁别人这辈子都稳妥了,可她最后什么都没捞到。不过转念一想,去裕安也不错,那是夫人娘家祖上之地,有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一辈子不也就那样吗?不比她们这些下人日子好多了。人还是得看开点。等了两刻钟多,屋里没人出来,里面也没有动静。孙婆子心突然紧了一瞬,她想去催一催,可怎么叫喊里面都没人应声,推门发现门闩从里面插上了。这回孙婆子彻底慌了,喊人过来,几人合力才把门给踹开,却见孟小娘吊在房梁上。她穿着五年前来庄子的那身衣裳,头上一只素银钗子。在这儿的几年,三姑娘来过两次,三公子来过三次,送过银钱料子,比这体面的也有,但她没穿。孙婆子大喊着救人,可这都过去两刻钟了,孟小娘早就没了气息。一个人若想死,拦都拦不住。孙婆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儿。若是在别的府上,处死个下人或者哪个妾室犯了事,私下弄死,都是常事。就像安王府,一个侧妃都能悄无声息地没了,有谁知道,可在燕国公府,哪怕犯了事儿,夫人也只是给发落到庄子上。她觉得有些瘆得慌,可一想自己没做过亏心事儿,人又不是她害死的,她怕什么?只压了压心神,把庄子里的人仔细敲打了一遍,把人放着,匆匆回燕国公府复命去了。燕明泽一早去了书院,沈氏也是怕夜长梦多,所以才让府里的婆子赶紧去庄子。但沈氏没想到,孟小娘会自尽,听到这消息时精神都有些恍惚。都说死者为大,在沈氏这儿也是这个道理,人都死了,从前的事儿再计较也没用了。“这事你们都给我憋在心里,若我在外面听见一个字,你们自己想想后果。”沈氏又道,“你办事儿还算牢靠,等过午之后,你去书院给三公子传个话,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回来。”孟小娘是入不了祖坟的,最多在庄子里找一块地葬,燕明泽是她的儿子,总不能最后一眼都不去看。“你再去淳安侯府传个话,三姑娘想来便来,不想来就不来。”沈氏觉得,还是得知会一声,其余人就不必告诉了。只不过沈氏不知道,孟小娘就这样自尽了,究竟是为了让她儿子无后顾之忧,还是说心死如灰,觉得再活下去没什么意思。但人都死了,谁都不知道孟氏临死前想了什么。至于燕明泽会不会后悔,沈氏也不清楚。这些事儿,沈氏不许下往外传,更不许在私下议论,她对燕明荞说的是,孟小娘已经去了裕安。女儿还小,这种事还是不听为妙,就当孟氏去了裕安吧。要问她会不会觉得是因为要去裕安才导致孟小娘自尽的,沈氏可不会这么想。孟氏有一个好儿子,为了儿子,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情愿把女儿卖了,情愿在庄子待五年,如今想不开自尽,这还能怪到别人身上去。燕明荞知道孟小娘已经去了裕安,还安心了些,尽管不在盛京,但去那之后不缺吃少穿,也算养老了。下午,燕明泽从书院回来了,得知消息之后,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动身去了庄子,处理孟小娘的丧事。孟小娘这一生为燕国公生下了三个儿女,死后却入不了族谱,也进不了燕家祖坟。燕明泽到庄子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天边红云成片,微风荡漾,一切如常。他见到了燕明月。燕明月眼眶发红,梳着妇人发髻,比之未出阁时,模样有些许变化,更像一个成熟的妇人了。燕明月的胳膊上绑了一条白布,身边跟着一个婆子,婆子手里提着一篮子,篮底有些纸屑。她看着燕明泽看了好半响,两人已有五年未见,如今再见,难免有物是人非之感。燕明泽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燕明月走过去,道:“姐姐。”事到如今,小娘没了,真正的亲人也就他们姐弟几个,何必把以往的仇怨还记在心里,抓着不放呢。燕明月道:“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如今你心里应该挺高兴的吧,也满意了。没人再能妨碍你,听说你要议亲了,在这儿先道声恭喜。”不远处的屋子就是孟小娘的灵堂,里头亮着烛光,因为是府里放出来的妾室,丧事极其简陋。燕明月来得早,在灵堂里跟孟小娘说了一会儿话。她已经嫁人了,如今也做了母亲,从前的事不能说释然,但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只不过出来再看见燕明泽,只觉得呕的慌,令人恶心。燕明泽皱了皱眉,说道:“姐姐,当初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可如今已经长大了,我也知道错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连生母都不放过的人?我如今在议亲,小娘这边只能先放一放,但等成亲之后,我定会将小娘接回去,我没想到小娘会想不开……”“在你心里什么都能放一放,你做错事,受苦的是我,在庄子里待了五年的是小娘,如今,死的还是小娘。燕明泽,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燕明月深吸一口气,“你我姐弟情谊五年前就断了,日后不必再叫我姐姐,你的亲事和我无关,大喜之日我不会去的。我也祝你能扶摇直上,日后发达显赫。”燕明泽看着燕明月越过自己,又看她上了马车。他心想,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小娘会自尽。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也是真的松了口气。母亲说他生母病逝,‰,十几年的母子情分,说断就断了。不过,燕明泽也不敢深想。他从萧阳回来的这些年,去黄府有七八次,次次带着点心,可来庄子不过三次而已。他不是不知道孟小娘想见他,孰轻孰重,在他心里早就分明了。燕明泽请了两日假,把孟小娘的丧事处理好才回书院,他甚至都等不到孟小娘头七过了,因为出来太久,黄家兴许会疑心。议亲的关键时刻,燕明泽不想再出乱子。府上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而当时婆子去书院喊人。也只有先生以及同窗的几人知道。沈元景和燕明泽是同屋,自然也知道。但他记得请假的时候说的是燕国公夫人有恙,他想不通的是,那日放学,他看见燕明烨了,为何放着燕明烨这个嫡子不喊,为何喊一个庶子。沈元景早先和燕明泽住在一个屋子里,的确是为了盯着他,他一直觉得燕明泽嫉妒心重,心眼极小,盯着他是为了回报燕国公府一二。一开始,燕明泽的确是心惊胆战,好几夜都睡不好,以至于会试落榜。后来他就和燕明烨回府住了,如今临近秋闱,燕明烨又回书院住了,燕明泽自然也回来了。不得不说,燕明泽心性极佳,这样也能听课读书,下课还能和先生请教问题。回书院后,还有一群同窗围着他问,和别人关系也不错。燕明泽解释道:“一些小事而已,多谢大家关心。对了,这两日先生都讲了什么?可否借我看看笔记?”有人把笔记递了过去,燕明泽道了声谢。等到晚上回屋,燕明泽就点着蜡烛,动静极小地温书,他依旧很怕沈元景,怕他报复,更怕他为难。任何小心思和手段,在绝对的权势之下,都显得可笑和无用。尽管燕明泽还在遗憾当初摔下山崖的不是沈元景,没把他直接摔死在那一了百了。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庆幸,还好不是,那个地方摔不死人,不然如今沈元景定会报复当初算计之仇。只要明年会试考中,他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四月上旬下了几场雨,燕明荞不好出门,就在家里看书理账,日子还算惬意。她偶尔会去二嫂那儿吃饭,毕竟二哥最近都在书院住,要准备会试,嫂子这边多个人也有伴,不过大多数时间燕明荞都是在正院吃的。今日她还收到了祖母的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她的。燕明荞的那封她拿回来了,洗干净手,点上香之后才把信打开。祖母说自己身体很好,让她不用惦念。在萧阳有燕明栩兄弟姐妹陪着,也很有意思。信中问了问燕明荞何时去萧阳小住,马上就夏日了,天气炎热,可以去萧阳避暑,等入冬了再回来。燕明荞找来信纸回信。——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她今年就不去萧阳了,去年才待了几个月,她今年想多在家中陪陪母亲。信中写了燕国公府的一些事儿,又写了她现在每日都会读书看账本,家中一切都好啊,望祖母勿念。父亲没有写信,不过信中燕明荞也问了两句,她是做女儿的,该尽孝道,本是家信,啰啰嗦嗦不知不觉间就写了一大堆,好几页纸。燕明荞的几个堂兄今年年初也都成婚了,不过路途遥远,只送了礼,人没到。父亲和二叔在为祖父守孝,到明年秋日,父亲才能从萧阳回来。到时三哥哥也成亲了,四姐姐嫁人,她就是家中年纪最大的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等十二这日雨停了,天放晴,阳光明媚,屋外都是湿润的泥土气息。院子的月季花开了不少,有的花头还带着雨珠。沈氏见燕明荞在家里待了十几日,催着她出去转转,光在家中,人都憋坏了。燕明荞想,别人家的母亲,多是盼着子女在家,祖母还想她去萧阳呢,怎么到母亲这,光是推着她往外走了。不过,母亲也是怕她老在家待着,不和姐妹们出去玩,把脑袋憋坏了。所以燕明荞就奉命出门了,她在几家帖子里挑了挑,又差人问了问顾绵最近要干什么,得知也想出门玩之后,两人都打算去赴嘉元郡主后日办的登高宴。去城北玉峰山爬山,同去的人应该不少,听说还有不少松山书院的公子,他们要去山上登高作赋,可以同观。在越朝,男女之防并不大,像花朝节、七夕、中秋……男女能两人同游出行,而平日里,一群人一道也是可以的。更有男女一块儿对诗、作飞花令,在盛京有才学的女子也不少,也能玩到一块儿去。光看着也挺诗情画意的。陈嘉元是觉得看着那些男子诵诗作赋,觉得赏心悦目。而燕明荞和顾绵则是因为人多热闹,两个人出去玩哪儿有一堆人有意思。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两人年纪轻,对爬山倒也不畏惧,以前只去过普陀山,正好看看别处山峰的风景。燕明荞和顾绵约好了,回帖子的时候陈嘉元身边的丫鬟还道,可以带些吃的,到时候爬山,一时半会儿不会下山。这么多人一块儿去爬山,世家公子肯定不带小厮,她们也不好带丫鬟,不然乌泱泱一大片,肯定扫兴。那就让丫鬟们在山下等着,燕明荞自己背着吃的上山。她觉得,她这么大人,平日里吃得也多,也常出门走动,不是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她还背不动一袋子吃的吗。到时候分一分,她也不剩多少了。燕明荞吩咐小厨房做了一些饭团儿、肉干,顾绵那边应该会带果干儿,她就不带了。她又让雪酥去玉芳斋拿了些好吃的点心、饼干、咸口面包,用油纸包着,放一块也不少呢。燕明荞吩咐丫鬟道:“用竹筒装些果茶,拿点干果,山上不好扔东西,都剥仁好了。”雪酥怕自家姑娘背这些上山背不动,“姑娘,这是不是多了些。”上山去,中午怕是都不能回来吃饭,这些东西燕明荞还怕够呢。不过再想想嘉元郡主办宴会,她也不好喧宾夺主,还是让雪酥减了些。“点心带四块,饭团一个就行了,多放点肉,不占地方的肉干带上,还有果仁,装小盒子里。就用二姐姐送我的那个背包装,明儿你和晴风跟我出门,也带些吃的,别光在山下等着。”平日里,丫鬟们跟着出门,若燕明荞在酒楼吃,她们便在一旁的小饭馆儿里随便对付些,赶在主子吃完前吃完就行。若是只出门半日,就会等回燕国公府再吃饭,小厨房会给他们留饭。荞安轩的丫鬟和别处的还不一样,林香林枣得脸,拿的银子多,也会给她们这些不常出门的丫鬟带吃食。跟着出门一日,不干活,就在山下转悠,也是极其不错的。十四日晨起,燕明荞先去太傅府接人,然后才前往玉峰山。玉峰山在城北十里亭旁边,燕明荞去萧阳时还路过过,远看苍峦叠翠,看着山高其实并不陡峭,亦有修的石阶路,顺着台阶往上走,到半山腰、山顶都有凉亭,可供人休息歇脚。和普陀山不一样的是,玉峰山在山脚就能看见流水,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叮咚作响。和玉峰山一样有名的是山上的泉水,像赵芸安喜欢泡茶,用便是玉峰山的泉水。当初芳菲宴,燕明荞弄来两桶山泉水,也是玉峰山的,不过就从山脚打了两桶。有人说玉峰山山顶的水比山脚处的更好喝,到底是真是假,燕明荞也不知道。这一带因玉峰山、玉峰水出名,旁边还有一些小饭馆,就用山泉水做豆腐、做饭,还颇有名气呢。更有以挑水为生的人,从山顶挑一桶水下来,专供哪家泡茶喝,毕竟山高,这一桶水也要不少钱呢,这也是为何山上没有寺庙,却有修建好的石板路。这些燕明荞以前不知道,是到这儿之后赵芸安说的。br>赵芸安是跟陈嘉元一块儿来的,她来过玉峰山几次。陈嘉元一听觉得不错,就把宴会之处选在了这里。燕明荞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这山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现在看着更像一座金山,难怪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普陀山附近住的人就做小生意,来山上进香的人多,也能赚到钱。同来的还有周家、夏家小娘子,另有几人燕明荞不太熟,她还看见林毓婉了,但没见黄芷心。本来燕明荞是打算给黄家姐姐写个帖子,问问她这次去不去,要是去的话,可以一道儿过来。不过母亲说再和黄家见面要等这个月月底,两家都在考量斟酌,燕国公府不宜太上赶着,燕明荞就没邀。没想到黄芷心竟然没过来。嘉元郡主见人齐了,说道:“他们估计还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咱们慢慢上山。这玉峰山还是比普陀山险峻一些,大家沿着石阶走,别走错了。都看着点身边的人,芸安明荞,走了。”小娘子这边有九人,丫鬟们留在山脚下,每个人都带了些东西,估计也是头一回这样,看着都跃跃欲试,不会想着光爬山,那多没意思。燕明荞背着书袋,抬脚迈上玉峰山,石阶是青黄色的,两边没有围栏,但是草木繁盛。她在这儿就能听见泉水的响声,向左看,山间湿漉漉的,有细微的流水淌过,再看另一边,泉水欢畅。燕明荞笑了笑,这边景色是不错,再仰头向上,云雾缭绕,这刚下过雨,哪怕太阳大,也觉得湿润。她不由想起那句诗,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得以见此景,便不白来一趟。众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虽然爬山累人,但也乐在其中。顾绵觉得累,但更觉得来这一趟值,不为上香,单为爬山,她道:“读再多的诗也无用,真正见了山才知道。这晨起应是下过雾,且看云犹在,难怪能画出东南四五峰。”顾绵是太傅府的女儿,别看平日吃吃喝喝一样不耽误,但功课从没拉下过。林毓婉看了顾绵一眼,道:“的确,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就顾绵会背诗吗,她就是不想看顾绵出风头而已。顾绵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好诗好诗。”她拉着燕明荞往上走,“明荞咱们快点。”林毓婉看顾绵生气她就高兴,不过她今日也不是为了顾绵而来,嘉元郡主办这次宴会,说是还有松山书院的学子,来登山作赋,所以她才来的。她觉得,这样的场合,燕三公子应该会来。等众人爬到半山腰,嘉元郡主实在爬不动了,就在凉亭这边歇歇脚,顺便等他们过来。燕明荞也累得不行,她还带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人里,就她背的包最大,所以她最累,恨不得快点在凉亭里吃一部分,这样上山就不用那么累了。她让顾绵先吃她的,又把点心分了分,换了果干、小圆子、金丝肉饼。金丝肉饼是嘉元郡主带来的,燕明荞从没吃过,金黄金黄的,上面呢全是细丝,不用咬,摸一下都知道很酥脆了,油纸上只洇了一些油,看上去很好吃。圆圆一个,还没巴掌大,燕明荞觉得这个最好吃,决定就先吃它了,她咬了一口,酥脆的饼渣连着饱满的肉馅儿,还是牛肉的。在越朝牛肉难得,吃着调味咸香,里面葱姜放得少,估计是怕味道大,燕明荞还吃出胡椒的香气了。虽然是凉的,但极其好吃。金丝饼和小点心,一口一样,这样吃着,等饼吃完,燕明荞把油纸折起来放好,然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转头的时候,发现不远处,凉亭下站着一堆人,身着蓝衣,都是世家公子。皆是站在下面,不敢多视,见她们看过来,不过拱了拱手。沈元景站在众人中间,抬头看去,一眼看见了燕明荞,比之以前,长高长大了不少,眼神清亮,看了这边一眼就避开了。来这儿的多是不用担心秋闱的,燕明泽就在其中,他想出来散散心,况且,虽然要议亲,可也不是一日能办成的事。出来转转,登高作赋,更是为了交流功课。燕明泽也见到燕明荞了,但心里没太大感受,沈元景在这儿,他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