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偏过上身,伸手拿开镇纸,将挺薄的一小叠习字放到了桌角上。笔墨纸贵,就算在最难受、满腹心思无处发的时候,他也舍不得用,一张宣纸上勾勾画画,写得满满当当。玄鳞伸手,将这叠子纸轻轻拿了起来。这纸上,确如王墨所说,都是些誊抄的字,却不是诗词,而是不知所谓的话本传奇。他指尖颤抖地摸着满页的“魑魅魍魉”,心口子酸涩得要死过去了。这满页的墨迹全是王墨和闻笙学字的时候,他醋得紧,又不好意思直白说,随意找了个话本,叫王墨读给他听的。王墨识字不多,遇着不认识的,来问他,他又美滋滋地给他讲“这魑魅魍魉是鬼的意思?”“你瞧它们旁边儿,是不是都带个鬼?”“那‘鬼’上还多了旁的字,是比普通鬼厉害的大鬼吗”“小鬼,不值得一提。没我厉害。”……玄鳞深吸了口子长气,忍着往下头翻,正瞧着一张纸面上,写满了吴字。不是吴庭川,只单单的一个吴字。像是压抑的心思,即便在喘不过气快要窒息时,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出想念。他再忍不住,将纸页“啪”的落在桌子上。王墨一低头,正瞧见那满页的吴字,他慌里慌张地伸手将纸收进怀里:“我、我就说了,不是啥好……”“我都要了。”玄鳞开了口。王墨惊愕地看过去:“啊?”玄鳞喉头滑滚,伸手将袖子里的钱袋子轻轻放到桌面上。王墨瞧着那鼓鼓囊囊的缎面钱袋子,摇了摇头:“我这些,全是乱写一气,做不得摆设的。”“我觉得好。”“这有啥好……”王墨实在闹不明白,可瞧这汉子的模样,又顶认真,他抿了抿唇,“你若真想要,便随意拿去吧,方才狗子将你衣裳弄得可脏,不要银子了。”王墨没想着这人真会要了这些字,这些在他寻死觅活、快要活不起时,胡乱写的东西。他将里头不得看、不得说的挑了出来,剩下的放到了桌角上,连带着那只钱袋子,一并推了过去。玄鳞伸出手,将宣纸小心翼翼的卷好,收进了怀里。拿了字,理应该走了。可玄鳞磨蹭着不想出门,他蹲在地上摸狗、抱进怀里摸狗、扛在肩上摸狗……直到桌案前的小哥儿开了口,他才怅然若失地将狗子放在地上,出了门。不知不觉已经申时末了,日头偏西,远天满是霞色,映得深秋的傍晚一片寂寥。隔着道门,玄鳞迟迟未动。蓦地,就听见里头起了声,是王墨在凶狗子。小哥儿即便已经很气了,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地蛋儿!你究竟是咋回事儿?是不是瞧着人长得俊,就迷了狗心了!”狗子呜呜唧唧地叫唤,听那声音,一点儿不觉得错。王墨更是来气,手拍在桌面上,一声脆响:“成成成,那你收拾收拾和他过吧!不要管我了!”玄鳞垂下头,抿唇轻笑起来,伸手摸上怀里的纸卷,手心连着胸膛子一片热。他缓缓抬起步子,出了院,站在大门口子,静静地瞧着这小小的院落。泥土老房,挂了枯黄攀山虎的斑驳矮墙,裂了缝的木头大门,破落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玄鳞偏过头,正见着隔壁那户,敞开的大门里,一个老婆子正坐在院子里择菜,手指头一掰,嘎嘣脆响。玄鳞轻轻眯了眯眼:“隔壁院,没人住呢……”近来几日,清溪村可是热闹。村子里住了几辈的李家,突然毫无预兆的搬走了。紧接着,那户破落院子住进了新主,一位气度不凡的金贵公子。一时间,村子里沸了锅似的议论纷纷,婆子们聚了堆,你一句我一嘴的可不消停。镇西的溪水边,村里的几个哥儿、媳妇儿正蹲在一处洗衣裳,棒槌敲打声啪啪地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放下了木盆,对旁边人道:“这李家都住了小几十年了,乡里乡亲处得可熟,咋说搬就搬了呢?”边上妇人搓了两把衣裳,头都没抬:“说是大闺女又生了个小子,婆家伺候不过来,叫她过去呢。”“那等孩子满月,再回来就是了,怎的把房都舍了?”“这事儿谁说的清呢?”一个年轻的哥儿摇了摇头,给衣裳抹了把皂角,“不过他家在这过得也是憋屈,那李青大把年纪了,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一说到这茬儿,几个妇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讳莫如深地讪笑了起来。年轻哥儿伸个头,急地拍了拍边上妇人的手背:“哎呀这是有啥隐情我不知道了,快说说。”“能有啥呀?就是那儿……不成呗。”妇人抿着嘴偷笑,“你没听人说,他家一直想和隔壁的小瘫子凑一对儿,奈何人家不应呢。”一旁的妇人挑了把细眉,也跟着笑:“再是不成,也是个汉子不是,帮着砍柴挑水总是行的,要么一双废腿,咋活呦。这下好了,李汉子走了,连个帮忙干活儿的都没了。”“那不是还新搬了户人家么,处得好了,也能帮帮忙呢。”“哎呦你可真敢胡想!”妇人啐了一声,“没听人说吗,那位爷光脚上穿的靴子就值这个银子。”她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那样一位爷爷,来咱村子估摸就是一时兴起,住不长久的,还妄想和他攀搭上,真是心比天高。”一时间,都不说话儿了,只有溪水流淌的哗啦啦声,银铃似的。忽然,起了一阵脚步碎响,不多会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闺女哒哒哒跑了过来。她在隔了溪水边两三丈的距离站定了,脆生生地喊道:“阿娘,婶子叫你回呢。”闻声,妇人转过身,将手里水湿的衣裳扔进盆子里:“她啥事儿啊?”小闺女挠了挠小脑瓜,奶声奶气道:“说是有人送东西,家家户户都有,叫你去村头拿呢。”她话音落,水边的几个全都愣了下:“都有?”小闺女点点头:“邱婶子,你家穗姐儿已经过去了,东西忒多,婶子拿不动,叫我来寻阿娘。”“可新鲜!我瞧瞧去。”妇人随意拧了把衣裳,夹着盆子站了起来。簌簌一阵响,边上的几个也不洗了,齐齐将衣裳拧好,收进了盆子里,要一块儿过去瞧瞧。村头子老榕树下,停了三四驾马车,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忙着搬东西,可是热闹。米面袋子并着一小篮鸡蛋筐子,满满落了一溜地。清溪村的里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姓柳,正站在前头分发东西:“每户一袋米一袋面,并一筐蛋,别拿串了啊!”“哎哎大成子,你可小心着点儿,别给蛋碰碎了,回头你娘再揍你!”狗高的小娃娃奶乎乎地喊:“知道了!”抱着蛋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头走。不多会儿,妇人和哥儿便打溪水边走了过来。他们瞧着这闹哄哄的场面,出声问道:“哎呦柳老,咱村子是富裕了?咋还想着发这金贵的东西哎!”柳里正笑眯眯地瞧过去:“哪儿啊!是新搬过来的那户爷,乔迁之喜,想着给大家伙儿送些吃食,沾沾喜气。”妇人拍了把大腿:“天爷!旁的乔迁,最多两个喜饼子,他家这赶上过年节了!”“别闲说了,快过来拿你家的。”里正又瞧去边上的记录文书,“别漏记了啊。”再过几天,便该到十月份了。气候越发冷起来,天地萧索,屋子里都冷冰冰的,冻腿。一到这时候,王墨就顶发愁,他腿脚不灵便,劈柴砍柴都不成,炕就没法子烧。屋子里冷得不成样子,汤婆子到了后半夜就凉下去了,他抱着狗子都还直打寒噤。前头那年,下了好几场大雪。王墨实在受不得了,托了隔壁户李青,赶市集时捎回来两火炭,抠抠搜搜的只敢在冻得要死时才烧上一会儿,也算勉强过了冬。他坐在炕头子,拿开枕头,将压在底下的钱袋子拿进了手里。银子铜板落在炕面上,王墨伸着手指拨了拨,沉沉叹了口气。前头那年,他伤得厉害,喝了大半年的中药,闻笙给的银子用得七七八八,不剩下几个。眼下手里头加起来,不够三两的。其中二两王墨舍不得动,他还欠着闻笙六十八两银,就算笙哥不催着要,可他心里头算得清楚。正想着,在外头撒欢儿的狗子忽然叫了起来,呜汪呜汪的可是欢腾。王墨直起背,疑惑地朝外头喊了声:“地蛋儿?咋了?”哒哒哒一阵脚步乱响,狗子跑进了门。它见王墨坐在炕上,颠着步子到它跟前,伸头蹭他的小腿,顶欢喜的呼噜噜叫。王墨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听外头起了敲门声。一道声低低沉沉的传了过来:“王公子,在家吗?”王墨还没开口,地蛋儿的毛耳朵一动,自王墨腿边抬起头,朝着外头高声叫道:“呜汪!”王墨微愣,皱起眉问道:“谁啊?”“隔壁院儿的。”隔壁院儿……李青?他家不是昨儿个才搬走么。他又垂眼瞧去地蛋儿,狗子正朝着大门的方向,两眼睛放光。他抿抿唇,地蛋儿从来不喜那个李青,瞧见了就叫,要不是他拦着,扑上去都有可能。该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