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子和王墨才哆哆嗦嗦地自拐角探出了头。孙婆子抚着心口子,慌乱地往院子水井的方向去,边走边道:“哎哟昨儿个的衣裳还没洗完,我、我得给洗了。”王墨咬了咬唇,将落在石阶上的书捡起来,跨步往屋里跑了进去。炕头子,玄鳞攥着拳头压在额头上,痛苦地呼吸。他听见脚步声,以为前院儿的又回来了,眼皮都没抬,张口便骂道:“让你们滚,听不懂吗!”王墨被凶得一愣,好半晌才呼出口气,将手里的书轻轻放到了桌子上。屋子里一片狼籍,茶碗粉碎,瓷片崩得满地都是,汉子平日里看的书、垫在背后头的枕头,散落了一地。王墨没作声,弯下腰,将东西一件件地捡起来,书都码好了,才轻轻放回了炕头子。玄鳞睁开眼,却瞧见是王墨,他喉咙一哽:“你、你回来了?”王墨轻轻点头,跟着坐到了炕沿边,垂下头瞧他。一双可水润的眼,起了层雾气。小哥儿吸了吸鼻子,软声道:“咋又和人吵起来了?你这气性忒大,伤身呀。”玄鳞听着王墨软声软语地念叨,直觉得心口子疼,又酸又苦的疼,他明明已经看见希望了,可那东西却飘渺的和头顶穹苍的云似的,摸不着、抓不到。忽然,王墨的小手轻轻抚在了他的颈子上:“爷,到底是咋了,你同我说说吧,兴许……兴许我能帮上忙。”玄鳞喉间发堵,他心里清楚,若是叫王墨帮忙,这小哥儿定是会应。可是不成,绝不成!他不能让他置身困境。玄鳞沉沉呼出一息,伸长手将王墨一把搂进了怀里。他收了手臂,将他搂紧了,似要塞进心窝子。王墨知道他难受,他侧着头,听着他胸膛传过来的一下一下有力的声音,伸手环住了汉子的颈子。忽然,有什么落到了他手背上,温温热热的,一股子湿。王墨心口子一紧,猛地抬起头,就见汉子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上,一湾泪。他眼睫颤抖,声音都带着哑:“爷……”汉子的大手压在他的头顶,他轻声笑:“抱会儿,就好了。”一大天,三院儿里都死气沉沉的。连小狗子都觉出来了,虽然一早就惦记着肉丸子,可瞧着王墨坐在石阶上心事重重的模样,竟也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叫都没叫。直到日头偏西,快要沉进远山里,天边一片火红的金,四院儿那边传来了声音。遥枝站在院门边,歪着脑袋朝里头看,见王墨正坐在石阶上,轻声唤他:“王公子,我进来了?”王墨这才自游魂里抽回了神,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把裤子:“遥枝,你咋过来了?”遥枝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汤盅、大碗小碟的:“做了莲藕炖排骨,公子怕您忙着赶不及做,叫我端过来。”王墨忙走上前,伸手将托盘接过去:“这咋好意思。”“没啥不好意思的,这菜还是您送过来的呢。”正说着,小狗子哼哼唧唧地凑了过来,埋头蹭遥枝的腿。遥枝瞧着它笑,又抬头看去王墨,指了指托盘上的小碗:“我还搓了丸子,给地蛋儿的。”王墨这才想起来,忘了给它做肉丸子,他“哎呀”一声:“瞧我这记性,给忘了,多亏你了。”遥枝瞧着他笑:“没事儿,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王墨谢过人,叫狗子到阴凉的地方,将小碗轻轻放到了地上。地蛋儿欢喜的“呜汪”一声,摇着尾巴埋头吃起来。王墨瞧着它笑:“对不住啊,忘给你做了。”狗子没抬头,动了动毛耳朵:“呜汪!”日头落进远山,暮色四合,天地都暗沉了来。六月天,热得紧,就算到了戌时末,也能听得蝉声阵阵,和着咕呱咕呱的蛙鸣,此起彼伏的闹人。屋子里早早吹了灯,玄鳞吐过血,这两天虚得紧,睡下得早。王墨却是睡不太着,他侧身卧着,在茫茫黑夜里,借了月光瞧着身侧的汉子,脑子里全是白日里的事儿。忽然,就瞧见一道白光,顺着半掩的窗子闪了进来,紧接着轰隆一声震鸣,炸破耳际地响了起来。王墨心口子一慌,忙透过黑夜去瞧身侧的汉子。果不其然,玄鳞浑身都在抖,筛糠似的,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声闷哼,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王墨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他爬过去,颤声道:“爷、爷你是咋了!你别吓我啊!”外头下起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在寂寂长夜里无端的惊心。王墨慌地牙齿都在打颤,他翻身下炕,正要往外头跑,背后汉子忽然睁了眼,一只大手伸过来,将王墨的手臂一把攥住了。王墨一惊,忙回过头,却见冷淡月色里,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玄鳞瞧着他:“王墨,你去哪儿?”王墨身子都僵住了,他缓缓转回身,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去找老夫人来,叫大夫!”“没用。”汉子喉间一哽,垂下头,一股子血顺着唇边淌了下来。“爷!”王墨吓地哭起来,慌乱地伸手到汉子的下巴,想将他流出来的血接住。可是没用,那血又粘又稠,顺着指缝滴落在了被子上。玄鳞瞧着他,一双眼又深又沉:“王墨,你在村子里长大的,该是会爬树吧?”这话儿问地没头没尾,王墨牙齿咬着唇边,轻轻点了点头:“会。”闻言,玄鳞攥着王墨手臂的大手紧了紧,攥得小哥儿哎哎叫了疼,他才松开了手,“王墨,我对你如何?”王墨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极好。”“这事儿只有你能帮我了。”玄鳞呼吸沉沉,带着股血腥味儿,他道,“去渡头,将桓表石柱上的符纸揭下来。”王墨愣住,好半晌才自喉咙里挤出话儿:“渡头?要、要现下去吗?”“是,现下就去。”王墨心口子慌起来,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其实不用汉子说,这几天的事儿他也猜出个七七八八了,该就是那石柱,才闹得爷疯魔似地吐血。可是叫他去,他从没去过渡头,外头又下着这大的雨,他半步不停地跑也得小一天。最要紧的,揭了那符咒就成了吗?若是不成,该咋办……可看着汉子不住的吐血,王墨咽了口唾沫:“爷,揭了黄符纸就成了吗?你、你会不会有啥事儿?”“揭了就成。”玄鳞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一双狭长眼,像是要看进人心里,“王墨你放心,我若好了,许你荣华富贵,绝不食言。”王墨一愣,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他抿了抿唇:“我要荣华富贵干啥,我只要你好好活着!”玄鳞怔忡,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揭了符咒我就能活,和你生生世世。”生生世世……王墨心口子砰砰砰直跳,他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就是了,可、可我不认识路……”玄鳞唇线拉平,孙婆子伺候相公去了,不在,娘的,这时候不在。他皱着眉细细忖着,忽的想起什么来,抬起眼:“王墨,你翻墙出去,过两条巷子到东大街的陈氏药铺,找周平。”周平……是了,找周平。他是车夫,认识路。王墨点点头,可他还是不放心他,白齿咬着唇边:“那我走了,你咋办啊?院儿里连个人都没有,你若出了啥事儿,都没个人管。”玄鳞眼睛微眯,目光越发狠戾起来:“留了人就能有用了?上回那狗大夫在,不也屁用没有!”他瞧着王墨:“你早将那符咒揭了,我便早好,到时候吴家上下都对你感恩戴德!少磨磨蹭蹭的,再被前院儿的老婆子看见,什么都做不成!”王墨一愣,眼睫起颤,爷从来没这样和他说过话儿。他咽了口唾沫,哑声道:“爷你别这样……我去,我去便是了。”他换了件衣裳,提上鞋,摸黑开了门,几乎是同时,外头闪过一片白光,紧接着雷声奔腾,响彻长夜。王墨怕得攥紧了拳头,鞋底磨着地,好半晌,才埋头扎进了沉沉黑夜里。孙婆子不在,他没有偏门的钥匙,爷说翻墙……王墨咬紧下唇,冒着雨跑去了仓房,借着稀薄的月光,将里头一把陈旧的木头梯子搬到了墙边。雨越下越大,很快便将王墨淋了个透,他紧张地喘了好几口子气,才抬腿爬上了梯子。夜风呼呼地刮,鬼哭狼嚎地穿进长巷,将梯子刮得打颤,衣裳早已经湿透了,重重地扒在身上,直往下坠。王墨来不及管,他两手扒住围墙顶,一只脚勾紧了,手臂使劲儿,咬紧牙关,慢慢爬了上去。王墨跨坐在围墙顶头,垂眼瞧着住了数不清多少个日夜的院子,瞧着日日拾到的小园,瞧着睡着汉子的屋子。他说不清楚心里头是啥滋味,只莫名觉得过了今夜,便要变天了……再不敢多留,翻了过去。忽的,远天乍起一片白光,紧接着雷声轰鸣而下。屋子炕头上,玄鳞仰躺着,急促地喘息,他感觉脑子里如乱马奔腾,心脉处似一剑穿透,要将他活生生地劈开。轰隆!又一阵雷声炸响。玄鳞手臂紧紧扒着炕沿,他咬紧后齿,颈侧起了一层青筋,仰起头痛苦的低吟。只听一声闷哼,汉子偏过头,又一滩血顺着嘴角涌了出来。玄鳞胸腔破锣似地喘起来,猛然睁开眼,瞧向这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回来了,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