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鳞想着方才王墨的话儿,沉沉呼出了口气。立在渡头的桓表石柱,上头压了道黄符纸石柱若利剑,斩七寸。符纸压心脉,镇山海。真正要紧的不是这石柱,是那道符纸。他若想的不错,这道符,该是「除妖道士」用心头血所画,压他镇海的。临海之地,最是信奉神鬼,风水宝地常建锁龙井、锁蛟井。一口深井,挂着长不见底的铁锁链,将所谓的神龙、蛟蛇困于此地,以保太平。只那些,没一个真的。多是河里捕的老鼍,扔进井里充数。可不想有一日,他竟也和这些老鼍一般无二,身陷囹圄。玄鳞眉心成川,想要破咒,只需揭了那道符。以他千年蛇身的磅礴之力,该是能冲破心脉上的枷锁。可是这符,谁来揭。吴家人么?他不想都知道,他若提了此事,吴老夫人该是怎样的声嘶力竭。王墨……不行,绝对不行。先不说桓表石柱一事是真是假,偏说这揭开之后,无人知晓会发生什么。倘若他蛇身已废,冲不破这禁锢,连带得魂魄也被迫压于深海;亦或者,他就此失了神志,记不得事儿了……不论是哪一种,只要吴庭川有恙,吴家人都饶不了王墨。玄鳞右手紧紧攥作拳头,心口子躁得厉害,却蓦地感觉身前一重,原是小哥儿趴到了他腿面上。王墨侧着身子,将他攥紧的拳头包住,收进了怀里,单薄的胸膛,就那么紧紧抱着他的手,温温热热、黏黏糊糊。也不知道怎么,玄鳞焦躁不安的心缓缓平静了下来。他垂眼瞧着王墨,轻声道:“抱着我手干嘛?”闻言,小哥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恰好能与玄鳞四目相接。他勾着唇软乎乎地笑:“抱着爷,我踏实。”玄鳞说不清楚心里头啥滋味,只觉得酸涩,他苦笑着:“我身上压着妖怪,你还踏实。”“踏实,那些骗人的话儿我才不信。”王墨缓缓闭上了眼,“就算真有妖怪,也是护着我的妖怪,我不怕。”砰咚,有什么狠狠敲在了玄鳞的心口子,生生的疼。从来没有人,这般待他,坦荡、执着、热烈的,让他眼眶子生热。他垂下头,连咽了数口唾沫,那被搂在小哥儿怀里的大手动了动,反手攥紧了他的小手。王墨眯着眼笑,傻乎乎又甜丝丝的。他忽然想起什么来,软声问道:“爷,我给你绣个荷包吧?”玄鳞一个瘫子,成日里躺在炕头子,用不上这东西。他瞧着他:“怎么想起来绣这个了?”今儿个在四院儿,王墨听闻笙说,荷包都是娘子、夫郎给自家相公绣的,听着就亲近。王墨不答话儿,可那笑意却自眉梢眼角流淌了出来,他抿了抿唇:“绣个啥样的好呢?虎啸山林、龙游四海?爷喜欢啥样式儿的?”玄鳞瞧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叹息道:“绣个蛟吧。”“蛟?”玄鳞点了点头:“蛇身黑鳞,头长角,生四足,呼风唤雨。”他平生夙愿。王墨咬着唇,皱紧眉,他不知晓这东西。他浅显的认知里,只有金龙彩凤,那还是小时候过年逛庙会,瞧见舞龙才知晓的。蛟……他不知道长啥模样。他瞧向玄鳞,嚅嚅道:“还是爷见多识广,我不认识蛟长啥模样。”玄鳞想了片刻,温声道:“那就龙吧。”王墨没应声,他想着,爷好不容易有个欢喜的物件儿,咋也得给他绣出来。他忖了半晌,道:“我们村里有绣娘,啥都会绣,到时候我托人问问,说不定就会呢。”他勾着唇笑:“咱不要龙,就要喜欢的。”玄鳞心里热乎乎的,却问他:“找绣娘……不是你给我绣荷包了?”王墨一愣,那不得行,这贴身的东西,可不能叫旁的绣。他鼓个脸:“我、我叫绣娘给你绣个挂画,回头我比着那个绣。”玄鳞收紧了握着他的手:“我也就随口一说,你绣什么我都喜欢,都贴身带着。”王墨耳尖泛红,原来这汉子知道荷包是贴身物件啊。俩人又腻歪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咕噜一声响,王墨这才想起来,早饭还没吃呢。他“哎呦”一声,猴儿似的爬了起来:“都怪我,光顾着说话儿了,包子还没吃呢,饿了吧?”今儿早送吃食,遥枝没敢到炕近前,将饭食放在了桌上。王墨走到桌边,伸手摸了下碟子,都凉透了。他皱着眉:“爷,包子凉了,你等我会儿,我去热一热。”玄鳞正想说随便吃一口算了,却见这小哥儿已经端着盘子风风火火跑了出去。他摇了摇头,随他去了。玄鳞坐不了太久,只这一会儿,没啥知觉的腰已经吃不消了,他正想躺下歇会儿,却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哥我能进来吗?”是吴庭泽。玄鳞不多喜欢和吴家人打交道,听他们说话儿,累得慌。可今儿个不同,他想知道渡头桓表石柱的事儿,心烦地呼出口气,叫人进来了。吴庭泽拎了一个大筐子,轻轻放到了桌面上。没人服侍,他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到炕边,恭恭敬敬地坐下了:“大哥,你咋样了?”意料之中的没人应,吴庭泽也惯了,神色未变地继续道:昨儿个我知道得太迟,赶过来时你已经醒了。”“本想留下来伺候的,可又怕扰得你心烦,就随着娘回了。”吴庭泽垂着头,拘谨地搓了搓手:“我听薛大夫说,你身子骨发虚,叫人将药铺里的野山参都买了回来,还有几颗好的在路上,等到了我就送过来。”好半晌,都没听见炕头汉子说话儿。吴庭泽有点心慌,也闭口不语。他是真心惦记这个大哥的,可是打三年前他出了事儿,失了记忆,他又忙着在外奔波,两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面儿,便越发生疏起来。到而今,竟是连话儿都没得说了。屋子里气氛压抑得紧,吴庭泽抿了抿唇,轻声道:“大哥,若是没旁的事儿,我便先回……”他话音还没落地,久未出声的玄鳞开了口,他沉声道:“庭泽,应我件事儿。”吴庭泽一愣,狐疑地瞧向他:“你说。”玄鳞的手指摩挲着袖边:“我若死了,帮我顾着小墨。”“大哥你这说得啥话啊!”吴庭泽急起来,“我都同薛大夫问清楚了,只是身子发虚,能补好!你若信不过他,咱再请别人!”“别人?哪个别人?张大夫、李大夫还是王大夫?昨儿个黑灯瞎火的来跳神,拿我当个死马医。”玄鳞目光沉沉,如望不到底的深潭,“要不是老太太同我说清了,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吴庭泽愕然,心里不由得慌起来,娘已经都同大哥说了?说什么了?他唇线拉得平直,手指头收紧,心口子翻江倒海。是了……若不是说了,以他大哥的性子,不等法师进门,早都要骂出去了。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听汉子又凶道:“吴庭泽,你跑过来惺惺作态,真拿我当傻子了!若是治不了,直说便是!交待了后事我也安心!”吴庭泽脸色发白,他急道:“不会治不了的!娘早派人去寻了,只要那云方道人回来,修了桓表石柱,再重新镇道符,你便好了!”玄鳞目光一暗,果然……桓表石柱的事是真的。他蹙起眉,眼神冷得如极地寒冰:“什么云方道人?什么石柱?”吴庭泽怔忡,紧张得舌根一片麻,他忙抬头看去玄鳞,正与那双冷冽的眸子相撞。吴庭泽再是少年老成,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城府尚浅。尤其在玄鳞这千年老妖面前,不过三两句便漏了底。他心下唐突,不由得慌起来,身体后仰正欲起身,却被玄鳞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这个大哥,三年没咋下过地,他本以为,他的手脚该是软成棉花一样。却不想,那自小牵着他长大的手,犹如鹰爪死死钳着他的肩膀,叫他起都起不来。玄鳞沉下声,一字一句道:“吴庭泽,什么石柱?”吴庭泽白齿咬着唇边,还在做最后地挣扎:“方才你说娘都同你「说清了」,是说的啥啊!”玄鳞看着他,眼底冰凉的笑意一闪而过:“她说这群跳神的没啥大本事,只当图个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