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一步三回头的走回马车边,车夫瞧着他通红的眼睛:“爷,这外头风大,可不能哭了。”王墨伸手抹了把脸,点点头,上了马车。二月风寒,尤其到了傍晚,冷飕飕的可是冻人。王墨这一大天都没咋吃东西,又在山头子哭了那么久,早都累了。车轮滚滚,他歪倒在车板子上,一动不想动。忽然,车帘子下头晃了晃,探进来一块包着油皮纸的贴饼子,车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爷,您这一天不吃东西可不得行哟。”王墨伸出手,将饼子拿进了手里。饼子该是早上做的,这一大天,早都凉透了,可他一个农家孩子,自小知道米面金贵,一点儿不嫌。王墨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玉米的饼子,凉透了,却可劲道。车夫一边赶车,一边道:“这饼子好吃吧?我媳妇儿做的。”王墨浅浅应了一声,怕人没听见,又加了句“好吃。”车夫爽朗地笑:“好吃您就都吃了,这饿一大天,咋受得了。”王墨埋着头咬饼子,眼泪顺着脸哗啦啦地往下淌,这饼子好像他阿娘的手艺,咬碎了,带着丝丝的甜。不知道行了多久,只知道到镇子时,月亮已经挂在远天之上了,皎白的一轮,半掩在层云里,虚虚实实的。王墨伸手挑开车帘子,能远远瞧见吴宅硕大的门匾。以前,他都是在院里头拘着,而今在外头瞧,吴宅竟是这样的气派。马车没有走正门,一如早晨的,往三院儿偏门的小巷子口行去。已经是戌时了,巷子里没有挂灯笼,黑黢黢的瞧不清路。车夫将马车停下,跳下车板,帮王墨掀开帘子:“爷,您小心着脚下。”王墨猫腰钻出来,鞋底才碰着地,就听着黑暗里一声喝:“谁人在吴家作乱!”王墨心口子一紧,险些叫出声来。他紧紧捂住嘴,就见黑洞洞的巷子里,陡然亮起明晃晃的光,紧接着,一道人影走了出来。是个身长七八尺,肩宽体壮,一脸横肉的汉子,瞧穿着,该是吴家的家丁。王墨没咋出过院子,也就认识孙、方两位婆子。眼前儿这个,他见都没见过。他慌得往后头退,却见车夫挡在了他前头,躬身作揖道:“这黑灯瞎火的大家都睡了,小爷爷您小些声,我们不是贼。”“若不是贼,作何要我小声?!”那家丁听也不听,抓了王墨的膀子便往巷外头带。车夫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抱着拳求道:“小爷爷您别乱抓人啊,您若不信,我叫三院儿的出来对质便是。”“三院儿?三院儿可是我家大爷的院儿!”家丁停了步子,垂眼睨着人,“我们大爷三年没出过院儿了,你找他对质?!”车夫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这家丁像是认准了王墨,钳着他的肩膀便往巷子外头拖。王墨挣扎不开,小鸡子似的被人提着走。过了方才慌乱的劲儿,到眼下,他也明白过味儿来了。这赵茹怜,打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骗他说阿姐有事耽搁了,让他去上香。他不出门,心里头难安;他出了门,不管咋样,都被抓了小辫子。已经很夜了,吴宅朱红的大门早都关得严实,家丁拖拽着王墨往偏门去。“嘎吱”一声响,门被推开,四五个值夜的下人提着灯笼凑了过来。一见是王墨,几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朝那家丁道:“抓着人了?”家丁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在巷子口,鬼鬼祟祟地像要偷东西!”他粗壮的手臂往下一施力,砰的一声响,王墨一屁股跌坐在地。下人围了过来,提着灯笼照人。映着跳动的烛火光,他们瞧见王墨眉心的红痣,讥笑道:“哎哟,还是个小哥儿,做啥不好,要来吴家作乱!”有人伸着指头戳王墨的头:“脑子不灵清,吴家也是你能偷的?”一大群汉子,拿他当个乐子耍。王墨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即便已经恨的心口子狂跳,却还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急,只要等到爷出来,啥事儿都好分辩。终于,抓他的家丁抬手给人一一挡开了,沉声道:“少生事端!快去报刘管事儿。”有人回:“小五已经去了。”“那他娘的就该干嘛干嘛!别在这聚堆儿!”天色越来越深,初春的夜尤其冷,风一起,小刀子似的往衣领里钻。王墨坐在地上,缩着肩膀直打冷颤。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管事儿小跑着过来了。他像是准备好的,穿得板板正正,身上一件儿薄棉袍子,脚上套兽皮靴。刘管事儿提着灯笼凑到王墨脸前儿,灯笼的烛火光打在脸上,微微生着热。刘管事“哎哟”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可是三院儿的王小公子!”他扭头瞧着家丁,“你说是打哪儿瞧见的?”家丁两手交叠在身前,恭敬道:“北面的巷子口。”“天爷哎!”刘管事儿手拍着大腿,唱大戏似的,“才进门儿的小,是不能出吴家宅子的!余青,你快去报给夫人!”家丁正要去,却又被刘管事儿叫住了:“这么夜了,夫人怕是早就睡了,去……去请赵夫人吧。”吴家头进院儿的厅堂里,灯火通明。仆随分站作两边,王墨垂着头,跪在正中间。等了得有小半个时辰,赵氏终于姗姗来迟。跟在她身边的,自然还有赵茹怜。夜里风冷,赵氏身上披了件斗篷,手里揣着铜炉暖手,她抬腿跨过门槛,瞥眼瞧了下王墨,小步走到了主座上。赵茹怜赶紧跟过去,帮着将斗篷放放好,就听赵氏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王墨,这么夜了,你怎么会在巷子里?”王墨缓缓抬起头来,与赵氏四目相接。他虽然胆怯、懦弱,可他平生最恨无端的冤屈,他深吸了口气,开口道:“今儿个是我阿娘的祭日,我出门儿去祭拜。”“你出门儿了?!”赵氏瞪圆眼睛,“你才进吴家几天,就敢坏了规矩,私下出门了!”王墨瞧着她,平静地道:“我不是私下出门,我和爷说过的。”赵氏将手搭在红木椅把上,冷冷哼了一声:“和爷说过?且不说你这话儿是真是假,就说这吴庭川点了头,你就不用守吴家的规矩了?!”赵氏在吴老夫人面前,从不敢直呼大爷的名讳,到了私下里,这点儿顾及也没了。王墨白齿咬着嘴唇边,眼睫轻轻垂下:“我不知道吴家有啥规矩,爷就是我的规矩。”“反了天了!”赵氏一把手拍在椅把上,“刘全!”刘管事儿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跨进厅堂,弓腰垂首地站在一边,等着赵氏发话。赵氏缓缓站起身,睨着王墨,怒斥道:“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带去祠堂!跪上一夜,就知道什么是吴家的规矩了!”三进院儿里,孙婆子在偏门边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她又瞧了眼天色,都已经亥时了,这人咋还不回来。不止她,屋里头那位比她还着急。这一大天都没个好脸色,饭饭不吃,药药不喝,她稍稍多一句嘴,吴庭川就要凶人。孙婆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攥着两手,在门边一圈一圈地转。终于,门外响了敲门声。孙婆子心头一喜,忙抬腿跑过去,脸贴着门面,颤声问:“是二爷吗?”“快开门!”外面一道急促声起,“是我,老周!”孙婆子一愣,赶忙开了门,她探头瞧着黑黢黢的巷子,急问道:“二爷呢?”“被家丁抓去了!”车夫直跺脚,“吴家的家丁!”“你说啥?!”两道人影,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行到了卧房的石阶下。孙婆子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上了石阶,站在屋门口子,屈起两指,轻轻敲了敲门。好半晌,里头传来一声低沉的“何事?”玄鳞的声音不大,也没表现出多少怒意,可就是吓得门口两个吊着嗓子,大气都不敢喘。孙婆子咽了口唾沫:“大爷,二爷回来了。”炕头子,了无生意的汉子蓦地掀开了眼皮:“回来就回来,报什么报,让他进来!”孙婆子慌地搓了搓手:“二爷、二爷被家丁带走了!”好半晌,里头都没有人应,只有夜风吹着院墙外头的树枝子,唰啦啦地响。孙婆子也不敢出声,就那么静静地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里头人开了口:“进来说话儿。”门轻轻开了一道小缝,俩人夹着膀子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