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梦迢回想,也认为这才是他们的初遇。此刻她不是张银莲,也不是一贯的梦迢,雨水将她藏污纳垢的心洗得空空的,使她像一个初生的人,心里尚未存任何苟且的痕迹。
独存在她心里的印象,就是雨落在路上,将那些大块大块没规则的石板洗得油光水滑,粗陋的缝隙里,疯冒出茵茵厚厚的苔藓。这条曲折巷子很长很长,不见首尾,她与另一位受困的人,忽然心有灵犀似的相视一眼。
董墨将淌水的伞倚在门上,翛然地抱起双臂,“十五那日,不如带上你妹子往清雨园去过节。省得你们姊妹俩的饭食不好做,少了冷清,多了又麻烦。”
叫梦迢犯了难,闷头想了半日。董墨不禁疑虑,她既然要哄人钱财,这会放着个大好时机又积黏什么?便歪着眼眱她,“想来你在济南还有什么亲戚,要往亲戚家去?”
“这倒没有。”梦迢勉强笑一笑,“只怕耽搁你的事。你们当官的,节下正是应酬的时候,来来往往都是要紧的人,我与玉莲怎好上门叨扰?况且非亲非故的,我们往你府上去过节,传出去,只怕于你的名声也不好。”
董墨满不在乎地抬起脸,“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没什么要紧,我的名声更是不要紧。只是你们姊妹姑娘家,倘有顾虑,也罢。”
“就是没名声上的顾虑,也恐怕你府上那些下人不高兴。原本伺候你一个主子就罢了,无端端又添两个客,劳累了他们,心里指不定怎么咒我们姊妹呢。”
雨渐小了,董墨兀的下了石蹬,闷不作声往巷口走,像是因梦迢左推右推的有些不高兴。梦迢在门上无措须臾,倏地也不高兴起来,她这辈子,还没叫哪个男人冷脸丢下过!
恼起来,便冲着他湿了一片的背影扯着嗓子喊:“伞!你不拿啊?!”
“有劳费心,你自己打着回去。”
那淋湿的黑缎贴在他肩背上,显得巍然冷漠,嗓音也凉丝丝的。更是将梦迢一口气堵得上不来,索性懒得理他,撑开伞浅提裙,转背就往另一头去了。
隔得数丈,董墨提着葡萄筐子回首,见她拽着一片裙,裙摆湿了大片,左右摆得气势汹汹。他牵动嘴角笑了下,仍旧前去,密雨已无声。
这厢归到清雨园,雨还沥沥下个不住,丫头斜春与他丈夫正招呼下人搬腾东西。董墨打眼一瞧,都是些料子金扇,并几个大食盒。喊住一问,原来是布政使秦大人与府台孟玉送来的节礼。
一齐往屋里去,门首却见柳朝如迎出来,“我来给你送节礼,偏巧你不在家,斜春领我在你屋里坐等。才刚坐下,不想你就回来了。”
董墨忙迎上去拱手,“不知你要来,否则我也不往外头去了。”
二人相请进屋,就在左首罩屏相隔的小书房里落座。柳朝如因见下人们来来回回往屋里搬东西,便自嘲一笑,“瞧这些礼,我的倒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什么话。”董墨先将他搁在书案上的食盒揭开,里头只四五样寻常点心,唯一瓯月团饼稍显精致。他却不介意,反向柳朝如郑重作了回揖,“谢君费心,我的礼还没备下,过两日我亲自送到府上。”
柳朝如翛翛摆袖,郎声而笑,“我倒没费什么心,这都是赶着到街上现买的!”
董墨身上还湿着,便辞到卧房里换衣裳,出来时,那些礼都整整齐齐摆到了长案上。斜春打开了个锦匣,老远喊他:“爷来过过目?”
柳朝如也转了过来,两人一并过眼,是几把泥金扇,料子也都是内造。柳朝如拣起一柄扇翻一翻,随口笑道:“比起孟大人往章大人府上送去的礼,你这里的倒简便。”
董墨听出意思,搁下盅睇他一眼,“看来我上回提那一句盐税上的话,这位孟大人并没什么惧怕。”
“也就是你还指望他惧怕。”柳朝如长叹一声,“章平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出生,哪里晓得地方上的猖狂?山高皇帝远,他们一贯是目中无人的态度。”
斜春将葡萄摆上来,董墨吃了一颗,慢品慢咂地吐出壳儿,斯文地揩着揩手,“山东的盐务虽不是最重的,也不轻。几处井盐海盐,一年也有五十万的税。朝廷这两年缺银子,各地都在抓税,我来时,内阁召我集议,特地嘱咐了要将山东的盐税抓严实。如此看来,恐怕往后难平安。”
“乱世出英雄,他们不乱,你怎么出头呢?”
柳朝如随口打趣,后敛了笑意反过来劝,“不过还此地水深水浅你尚不知,你家纵然有势,可朝廷里势力割据,谁晓得这些人拜的哪座山哪庙神?先静观其变的好。”
说到静观,廊外雨变,又小了些。斜春男人赍着两张贴进来,奉到案上,“爷瞧瞧,秦大人的谢帖小的拟了,只是这孟大人家的帖子是夫人下的,小的不知回给夫人好还是回孟大人好,请爷拿个主意。”
董墨拿起那张薛涛笺翻开,字是蝇头小楷,写的过于清秀,反失了个性。落款署名是“梦迢”。他倒将这名字定定看了须臾,递给柳朝如,“孟玉的夫人叫‘梦迢’,这名字竟有些薄命之势。”
柳朝如接了看一眼,搁下笑了笑,“你几时也信起这个来了?”
“从不信的,只是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名字,就想起这个说法来。”董墨也不经心地笑笑,拣起贴递回给斜春男人,“家中无女眷,还是回给孟大人吧。顺道设宴请他,就十四那日。”
吩咐完,又邀柳朝如,“上回孟大人在家设宴请我,我还未还席,正好趁中秋还了他的席,你可要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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