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袖里摸出个什么来,握在手里,递在月贞身前,“请大嫂来,不为别的,只为向大嫂赔罪。上回是我失言,大嫂大人大量,不要再同我计较了,好么?”
月贞不由得失落。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就只为道歉。她悻悻地撇一撇嘴,“我没往心上去,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的。”
她的语气并不怎样高兴,了疾只当她是客气,忙补口,“那些话并不是真心,我没有那样想,只是那时心里发急,就有些口不择言。”
月贞抬一下眼,“你急什么呢?”
话音刚落,就暗悔不该这样问。还能急什么,不就为她当时那个一个劲往上凑,人家急着推嚜。现下一问,形同是又把脸皮子凑上去丢一回。
幸而了疾没答,算是保全了她一点体面。他还递着手,沉默中,也感到几分玄妙的尴尬。
洞口的池塘里有一片残荷,洞内也萦绕着一股幽香,散不出去,与两个人一同困在这湫窄的天地里。
眼睛一旦渐渐适应黑暗,就能借着几缕月光看清彼此的轮廓。了疾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地上,像是不打算受礼,也不打算原谅他。他的心绪一落千丈,手不禁往下放了放。
“是什么?”她瞥了眼他的手,忽然满不在乎地问。
他重整旗鼓,又将手抬起来,笑了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噢,不值钱的东西你拿来赔罪,到底诚不诚心?”
“大嫂每月拿着月例,要买什么买不着呢?”了疾轻轻劝,哄孩子似的,“这件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世上难得的,不是更显我的诚意?”
为他着温柔的口吻,别说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烫手的山芋月贞也肯接。她扭扭捏捏勉强肯伸手去接。有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落在手里,带着他淡淡的体温。
他说:“这是我师父赠我的,用了许多年。”
“你师父?”
“就是当年化我出家的那和尚。”
“噢。”月贞扣拢手,下颏微低,这会才想起来替自己辩驳,有些委屈,“我才不是那起没廉耻的人。”
“我知道,我说那句话,不是有心的。”
月贞不甘愿地瞟他两眼,底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是有心的话说出来就够伤人的,要是存心,岂不是怄也要给你怄死了。”
这样的动作,显得她在他面前更矮了些。其实她的个头不算矮,只是瘦,像一只残烛,在清寂的夜里竭尽所有地燃着。她有什么?不过一点俗世难容的坚持。
了疾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手,使命是伸过去,为她挡掉一点风。
他在沉默中久望她,两个人似乎都不得弹动,同时光凝聚在这幽昧的洞府。三更的梆子敲了两回,沉默已到不能沉默处,他掉过身拿起灯笼,哪里摸出火折子点亮,递给她,“回去睡吧。”
月贞的鞋底子仿佛黏在地上,花了好大力气才拔起来,且行且回顾。了疾仍站在那里,歪着脸把嘴空蠕两下,对她笑了笑,笑里露着十分矜贵的腼腆。
她也终于又肯对他笑着,“我不怪你了,你也早些回去睡。”
才出洞门,她就将灯笼照在手上。手心里躺着一颗红珊瑚珠子,是他常使的那串持珠的主珠。他每诵一遍经文,便捻过一遍,捻了十几年,他把一切心得领悟都送给了她。
珠子在昏黄的烛光里温润流彩,异样可爱。月贞笑着将它攥紧了,揿在胸前。
流光匆匆,转眼八月,大老爷正待送回雨关厢入葬,两边宅里皆忙着预备车马收拾细软。此番阵仗比上回还大,单是同行回乡的亲戚便要挤乘十来辆马车,扶灵不下百人。
又有各县官员陆续送来首尾齐全的烧猪,堆叠成山的纸钱等祭礼。下人收拢起来,积填两宅,排场之大,在钱塘县内掀起不小风云。
早起霜太太在榻上指挥着几个丫头打点行装,满面烦愁,“天气见凉,你替我带这些夏衫子做什么?雨关厢原就冷一些,哪里穿得上?”
“这鞋样太花了,也不要带。”
“哎呀你这丫头真是蠢,哪里使得上这些?老宅子里都有。”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抱怨来抱怨去,终于对了疾抱怨到正头上,“你父亲的信上说这今日就该到的,怎的还不见人影?别是路上遇见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唷,前些时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是不是路上走不得了?”
了疾陪着用罢早饭,便替她讲经《圆觉经》。正讲到“知幻即离,不作方便。”屡遭打断,他只得暂且搁下,睁开了眼,“父亲沿途回来,必然有地方官员接待,大概是为这个耽误了,母亲不要忧心。”
“我才懒得忧心他。他也用不着我,人家跟前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她那装出来的漠然,而了疾却是实打实的漠然态度。霜太太把裙弹一弹,抬眼扫到他,“你父亲要回来了,你怎的一点不上心?你这孩子,真是把家人都抛闪了。”
了疾勾出一抹晦涩笑意,没作声。
霜太太长吁一声,一双眼忍不住朝门首斜斜地望过去。
算起来,她与二老爷业已三年未见。他的耳眼口鼻逐渐在记忆中淡远,倒是他们刚成亲那阵日子她还记得清楚。
人老了就是这么回事,眼前的事扭头就忘,许多年前的事情反似刻在骨髓,时不时浮出来,把人提醒提醒——她是个尚未下堂的下堂妻,丈夫没死的活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