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忙开,月贞自往卧房里换衣裳。未几芳妈打帘子进来,见月贞拣了件檀色的长襟衫子,忙说不好,“这颜色素是素,却过分鲜亮了。叫人家瞧见,说咱们家大爷才没了,奶奶就花枝招展地打扮着,有的是闲话。”
月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妈比她还谨慎,只好另换了件苍青的。
芳妈这才说好,在妆台上倒了一点头油在手心,生生给月贞把一头云鬟乌髻抹得一丝不苟,“见外客,又是个男人,要格外留神些,这才不丢太太的体面。”
“妈妈说得是。”月贞嘴上这样讲,一扭头便撇嘴。
陈阿嫂也跟着过去,以免琴太太过问元崇的饮食起居。月贞也渐渐瞧出来,琴太太未必是真关心,不过是行驶她当家太太的使命。有人过问总比没有好。
天地如罗网,又在院外撞见了疾。他手里握着一根禅杖。在雨关厢时,月贞只在他房里见过,从未见他握在手里。显然他这是整理好行装,要辞将回寺了。
他另一只手握着持珠,嫌累赘,没有打伞。月贞趁陈阿嫂还领着元崇在后头,忙迎将上去,将伞举得高高的罩在他头顶,“鹤年,你到这边来做什么?”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里去了,来向姨妈辞行。蒋家的表哥到了,在里头等着,大嫂快进去吧。”
为这催促,月贞暗暗有些不高兴了,低下脸,另一只手绞着伞柄底下坠的流苏穗子,“你这一去,几时再回家来?”
了疾也低着眼看她,“有事情就回来,无事一向是在寺里修行。”
她的脸虽然小,却在两边有柔和的棱角,显得荏弱里又透着些坚韧。面皮给雨水一润,白得惨然,配着苍青的衣襟,愈发有些寡淡清丽。
他蓦然觉得伞外雨丝缠绵,一丝纠葛着一丝,密密麻麻的理不清。为着莫名而陌生的情绪,他别开了眼,“还下着雨,大嫂快进去吧。”
月贞却攥着流苏穗子低声问:“什么叫有事情?”
雨砸密叶,簌簌的声音淹过了她的声音,了疾没听清,“什么?”
“我是讲……”月贞颤着胆子,咬牙再问:“什么样的事情你才会回来?”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紧事吧。有要紧事我就回来。”
月贞还想刨根究底问问什么算要紧事,不待问出口,陈阿嫂就牵着元崇走来了。她忙握起了疾挂着持珠的手,把伞塞在他手里,不露痕迹地退了一步。
“鹤二叔!”元崇老远就在喊,丢开陈阿嫂跑上前来,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您往哪里去?”
了疾趁势把伞递回给月贞,扶着禅杖一臂将元崇抱起来,“二叔回庙里去。”
月贞顺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将伞举在叔侄俩头顶,向元崇瘪着嘴道:“崇儿,鹤二叔要走了,你还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紧了疾的袈裟,“回庙里去做什么?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说着,了疾将月贞看一眼,她正抿着嘴偷笑。他又将目光转回元崇脸上,“出家人自然不该在家里,该在庙里,在菩萨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么?”
“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1。”
“不明白。”元崇拨浪鼓似的摇脑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2。明不明白?”
“还是不明白。”
了疾睐向月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3,懂不懂?”
元崇只是摇头,了疾将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脸,“跟你母亲进去吧。”
月贞翻了个眼皮,带着一点气,牵起元崇转背就走。了疾伫立着禅杖,在细雨里回望。看到月贞的裙角被雨沾湿,拘束地扬进了半尺高的门槛内。
他想到头一回在园子里撞见她,记得她身上一种原始的,纯粹的美。如叶如草,如万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觉地,她似乎内敛了许多野性。
其实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里存活,性子太张扬最容易吃亏。但他悲悯的心仍愿她不被俗世雕刻,愿她能始终保持天然的脉络。
细雨点点芭蕉上,轻烟屡屡绕薄林,有些茫茫的凉意。月贞牵着元崇进院,廊底下有两个小丫头低着脖子坐活计,见了她只略略点头。
纱窗内有说笑声,月贞在廊庑底下收了伞,朝里头歪着打探一眼,见缁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对面坐着芸娘。
琴太太正也瞧见她,欠身招呼:“崇哥,进来拜见你表叔。”
说蒋文兴是表叔,其实论不上,不过是门曲折外亲,叫得远了恐生疏,加个“表”字显得亲,也是给人家面子。
月贞领着元崇进去,琴太太指着那蒋文兴笑道:“这是雨关厢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妈家的钱庄里做事。本来是住在右边宅里的,我想他读书人有学问,岫哥和崇哥两个不大不小的,要请先生也还早,上学也坐不住,不如请你文兄弟住到咱们这边来,顺道教他们认几个字。他在钱塘也有个依靠,咱们家两个哥也能长进些。”
那蒋文兴拔座起来作揖,“多谢太太照拂。”
“哎,算什么照拂,家里空屋子原本就多,不过是添副碗箸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对你两个侄子用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