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兔子”,果然就是“刘管家”。
和柳千千想的没有太大差别,正是从江悌通过刘管家牵线搭桥认识到灵央宫的时候开始,这个“刘管家”已经并不是从前那个人。
“那先前的刘管家……”
“死了。”刘夫人的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她的眸光忽然有些迷离起来,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只低声道:“他打我也就罢了,可是他还想伤蝶然……”
“……不过是和大人生了几句口角,他喝了点酒回来撒气,那时我还在后厨做饭,争执之间他抢了菜刀就要进屋,蝶然才那么大一点,却哭得那么大声,嗓子都要哭坏了似的……”
“……他的菜刀都砍到塌边上了,我拼了命去拽他,结果被他踢了一脚摔到旁边,然后……然后我抬头就看到了高脚架上的花钵,你知道吗,是那种镶了铜边的,有彩陶刻纹,应该还是挺值钱的,他从前都不让我多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举起了那么个家伙……”
“……他还在弯腰拔那把插进塌边的菜刀,蝶然还是在哭,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将那么件家伙砸了上去……”
“……哗啦一声响,好多东西碎了,他倒下了,我也摔到了地上……”
柳千千再听不下去,上前握住了刘夫人的手。
对方的手很快瑟缩了一下,目光有短暂的迷茫。
是了,她早先便注意到,刘夫人几乎从来都站得离旁人远些,虽说是冬日,身上的衣服却臃肿得有些超乎寻常,几乎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还有她上次见过的,手上的陈年旧伤……
她后悔自己问了那个蠢问题,只握紧了刘夫人的手,扶住对方的肩头让她回神:“夫人……我……”
“我还从来没有讲过这些……我也知道我违了律,当时满脑子只有蝶然该交给谁照顾,而后……而后……他就出现了。”
“他说他能帮我。”
对方的手从一开始的瑟缩逐渐转化为紧攥,那股诡异的力气几乎捏着她的手生了些痛意,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她,似有隐约泪光。
柳千千可以想象出那种无助凄惶。
“当时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邻居敲门,我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了和刘全一模一样的容貌,便信了他有神通,但他变的时候未加注意,后脑的伤势和血迹也带着了,就那么傻乎乎去开了门,自然又被人捉住说是我犯了罪……”
“……他是好心,我本没有想过能再从牢里出来,只想托他看顾一下蝶然,因为除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可没想到,他大概是费了些力气要救我,不知是求了江大人还是如何,最后我被放出来,他说他要继续用刘全的身份,希望我能配合……”
顾羡云现在还能记得,当她跌坐在地上时,伸过来的那只手。
她从未见过这样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人,头发是白的,衣服是白的,脸也是白的,唯有一双眼珠子泛出浅浅的红色,明明是妖异得厉害的画面,明明他的瞳仁是和地上的血迹一个颜色,她却看不出其中有一丝恶念。
他说他能帮她。
他真的帮了她,并不单单是帮她脱罪。
他还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不用自己出面地卖女红挣银子,教她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江府上给出的便利,教她这世上没有谁对谁的欺凌是“本应该”。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多余的话。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很长时间。
直到某日,他外出不久后,蝶然捡回来一只“兔子”。
几乎是刚刚对上那双红色的眼睛时,她已然心尖一跳,瞬间洞悉了一切。
原来他的真身是这只兔子吗?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将他好好安置起来,和蝶然一起给他做窝,给他准备清水吃食。
自此,时不时“刘管家”外巡离家,在那些彼此心照不宣的段落里,他是蝶然的兔子,而她是帮助蝶然一起照顾兔子的大人。
像是位置调转,她好像也能帮他一些事情。
但再后来是她始料未及的,他变成兔子的时候越来越频繁,哪怕人形,也时常忽然晕厥陷入昏迷,终于有一日,他单独叫住她,告诉她,他的时日无多,最终会真的退化成一只普普通通的兔子死去。
他说他罪孽深重,助纣为虐,会有此下场是罪有应得,可他恳求她能替他收尸。
“随意找个地方埋了我这只老兔子就行……不过若是可以,离这处屋子近一些也好……”他难得面上带了点很轻的笑意,只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数载‘夫妻’,多谢羡云看顾。”
从来没有人叫过她的名。
幼时家境小康,父母会唤她的乳名云芽,后来逢了天灾,举家北迁,路上又遭流寇,自此,她成了辗转在人牙子手中的无名氏,再后来被刘全买回去成亲,刘全也从来不会叫她的名字,外人只会叫她刘夫人,或者刘全媳妇。
他是第一个叫她羡云的人,她记得这是他教她写字的第一课。
原来,她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念出来,又听进她的耳朵,竟是这般感受。
但那也就是他们之间说的最亲密的一句话了。
“夫妻”当然是带了玩笑的意思,他们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更像是同居一个屋檐下的“邻人”。